楼外青山 第30章 变与不变

看见秦江停好车后朝这边走来，谭伯颤巍巍地往前迎两步，就去招呼秦山说：“小伙子，你哥来接你啦，现在不害怕了吧？”

沙哑着嗓子唤一声，秦山却没动静，看样子是陷入思绪太深，没有听见。

眼看秦江就要走到跟前了，谭伯竟反而往后退，一脸的愧色，很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但是，秦江何止没从他身上闻到所谓的“垃圾臭”？大热天的老人还整整齐齐穿着白衬衣和咖啡色的棉布长裤。脚上的布鞋虽然旧了，可一看就是刚洗过，鞋面没沾尘土，还留着刚晒干的硬度。

不等谭伯退远，秦江就不管不顾地大步上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连声道谢：“谭伯，真没想到小山会跑你那儿去，是你救了他呀，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小山他看不见，万一……”

话到此处，秦江难受得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农村地域不能和城镇比，荒僻之地多，就算没有猛兽出没，毒虫之类的也不少，说不定还会有蛇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就算那些东西秦山都没有遇上，沟沟坎坎的路也随时可能让他摔惨了，他晚上一个人出行，实在是太冒险了，秦江脑补出各种险情，是一阵阵的后怕。

谭伯很能理解秦江的担心，又见秦江一点也不嫌弃他，能握住他那双天天和肮脏垃圾打交道的枯手，感动得老泪都涌了上来。

他有点结巴地说：“这个……秦厂长，路上我遇到这个小伙子，可没想到他是你家的孩子。问清楚以后，我打算啦，送他回家，可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带他到工艺品厂这儿来，所以我就……您可别怪我，孩子不乐意，我也没办法……”

“别别别，谭伯，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一家人对您感激都来不及，哪会怪您呢？小山脾气犟，但是是个好孩子，希望他没给您添麻烦啊！”

说着，两个人一起扭头看秦山。

秦山仿佛将生命力融化进了月光中那厂房投射在地面的黑影里，而留在大门前的，就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秦江生怕再让他受到惊吓，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满是手汗的手搭上他肩头，“小山，咱明天再来厂里好不好？嫂子和威武都在家等着你，等你回去吃饭呢。”

秦山还是猛然一惊，意识到是大哥来了，他抬起一只胳膊，紧紧按住秦江放在他肩上的手，舍不得松开。

秦江能察觉到弟弟在发抖，可见对于这一次迷路，他的内心是有多么的恐慌，所以，还能责怪他不该擅自往外跑吗？这时除了尽可能安慰他，不管做什么都不合适了。

秦山很想向哥哥道歉，又给他和大嫂添了麻烦，让他们担心，他实在是心中有愧。可憋了半天，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问出了一句奇怪的话：“哥，秦桥工艺品厂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啊？”

“嗯？”秦江听得一怔，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他该说些什么？他理解不了秦山问话里的“一样”，具体是指什么。

刹那间，千头万绪，秦江自知是想多了，可他没法不往复杂里想，毕竟发生的事太多，就短时间内秦家那么多变故而论，工厂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等了半天大哥也不说话，秦山感到失望，按在肩头的手垂下来，整个人是说不出的落寞。

正在这时，谭伯开口了：“小秦，你们家的工艺品厂，哪能没变化呢？咱们的日子，每一天都在发生改变，今天和昨天的生活内容从来就不一样，所以如果一个人总是停留在昨天里，他一定会感到消极悲观，难以适应新的一天。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停止向前走啊。你年纪轻轻的，千万别指望这厂子还和从前一样，我是说和你爸爸还在时一样，不然啦，等你在这儿上班了，肯定总是会认为什么事都不如你的意，会越干越没劲的。”

“这……”

谭伯简单而质朴的话语，深深打动了秦家兄弟，他们都朝向谭伯，露出满脸的惊讶与怅惘。

原来人生道理，不一定非要出于哲人之口，被哲人用莫测高深的方式表达出来，促使平凡大众绞尽脑汁地猜测与钻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文化，也没有所谓的鸿鹄之志，却能将深刻的哲理用他特有的语言、用他对生活的感悟轻描淡写讲出来，这不是平凡中的伟大又是什么？

愣了半天，秦江才发现这样望着谭伯可不好，急忙又换上笑脸，对弟弟说：“你瞧，哥想对你说的话谭伯都说出来了，你就别想东想西了，咱们回家吧。”

秦山却仍不挪步子，又问秦江：“你认为，我真的能把工厂管好吗？你知不知道，自打我重新开始跳芭蕾了，我就总有一种错觉，爸爸在旁边看着我，他并没有因为我跳舞就生气，而是很为我高兴。等我来这儿上班，爸爸也会知道吗？我会不会让他失望，让他不高兴？”

“小山！”弟弟又提父亲，可以想见，他至今也仍旧没从车祸的伤痛中完全走出来，这可拿他怎么办好？

秦江刚想和秦山说爸爸一定会高兴的，却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抽泣，他忙又去看谭伯。

“秦厂长，老厂长的事，我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可真没想到，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也会……”

谭伯实在忍不住，用袖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秦江愕然注视那哭得更加发抖的老人家，一下子忘了应该去安抚他。

当年发生的事，可不算小，如果不是秦福兆嫌弃谭伯，拒绝让他入股，老人又何至于要去垃圾站做垃圾王，从此在秦桥村更是抬不起头，孤伶伶就独自生活至今？可是他，看样子一点也没记恨秦福兆啊，不仅不恨，还对他的离世深感痛心。

秦山摸索着要找谭伯，秦江忙把弟弟牵到谭伯面前。

秦山说：“哥，要不是遇到了这位伯伯，我都不知道一直往前走会发生什么。不过伯伯说，他以前和爸爸认识，还在咱家的工厂工作过，还差点成了工厂股东呢。是不是有这回事？要不咱们请伯伯回厂吧？我想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