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尽 十一卷第七章：屠狗之辈

从医馆包扎完出来，苟富贵已逛了四五家帽子店，可伙计老板给他推荐的帽子，不是太俗，就是太丑，实在不对胃口。

“帽添豪客英雄气，冠聚雅士风云姿。”苟富贵默读门口的对联，对眼前这家店很满意，大步走了进去。

伙计的模样伶俐，并没有因为苟富贵缺了一大片头发而发笑，反倒是认真听取了需求后，让他稍等，随后快步跑去了库房。

苟富贵寻位坐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与黎慕江爆发的争吵，直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

黎慕江言辞锋利，情绪激烈，将他痛骂一顿，这个他并不放在心上，重点在于，黎慕江的性命危在旦夕，却决不肯自救，这一点才令苟富贵十分头疼。

“你为什么叹气？”角落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苟富贵扭头看去，角落只有一个方脸阔面、背负长兵刃的青年，他环着手，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神色甚是傲慢：

“问你呢，你为什么叹气？”

苟富贵皱眉：

“与你何干？”

“你是苟富贵，龙门第四的高手，对么？”

“你认得我？”

“哼，你是苟富贵，那就和我有干了。所以你为什么叹气？”

苟富贵打量着这怪人，一时却摸不透对方来历，于是随口答道：

“遇上了难事。”

“哼，大丈夫行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便是，区区难事又算得了什么？”

“哪有这么简单？”

“呵呵，原来你也是那种人。”

“我？哪种人？”

“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的人。真让我失望。”

“失望？”

“我本想打败你，可你刚被人痛打了一顿，却连还手都不敢，只会在这儿长吁短叹。我不会跟你动手，因为你不配。”

苟富贵皱起眉头：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却几次三番来寻衅，又一直诽谤我，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诽谤你？”

“我并不是个挨了打不敢还手的软蛋，可我没必要对你解释。请你离开，不要逼我发火。”

“哈哈哈哈，”青年仰天长笑：

“虽然我说了不对你动手，可要是你皮痒了，我也绝不介意修理修理你！”

苟富贵正欲反唇相讥，伙计却已取来帽子，他瞪了青年一眼，才转身接过帽子——此乃一顶制作精良的毡笠子，皮革制成，帽体为半圆形，帽檐宽大形似荷叶，头顶更有一截长缨坠下，好生气派。苟富贵对镜一照，仿佛侠义小说里的豹子头，十分满意。

“帽子不错，”结账时，那青年竟又开口：

“可惜了。”

苟富贵豁的转身：

“可惜什么？”

“可惜好东西却让你给糟蹋了，半点儿英雄气概也没有。”

苟富贵自成名以来，何时受过这等轻慢？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

“够种的去城郊荒地，半个时辰后你要是还能骂的出来，我姓苟的给你磕头！”

“呵呵，你想把我的嘴缝上？”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

半个时辰后，城郊荒地，二人对峙。

“所以我说，你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青年讥讽道：

“在城里磕头怕丢人，所以换个地方，你明知道结果不会改变的。”

“废话少说，动手吧！”苟富贵“刷——”一声抽出柴刀，兜头便朝青年头顶劈去。

“来得好！”青年的声音十分兴奋，伸手一探，抓向苟富贵手腕。

这一下来得好快，苟富贵只看见他的肩膀一动，随后自己手腕便被擒住，不由得大惊失色，手腕一挑，柴刀在手中滴溜溜转了个圈子，明明即将抵达对方身躯的刀刃竟然回转，斩向了自己的手腕。

这一招若是平日里使出来，旁人定然觉得苟富贵疯了——好端端的拿刀砍自己的手腕，岂非太不像话了。

可此时对方空手入白刃，擒住了苟富贵手腕，这一刀却一下变得妙到巅毫，那青年原本要发力卸下苟富贵柴刀，谁知下一刻柴刀就像被拿住尾巴的毒蛇，反倒转过身子狠狠咬了他一口！

事实上，这一招的名字就叫“恶蛟回头”，乃南海渔民从海蛇的身姿中领悟而来，与“空手入白刃”这门功夫相生相克，十分玄妙！

青年性子托大，未摸清虚实就欺身短打，哪里料得到苟富贵还有这招？虽然立刻撒手后撤，可终究是慢了半筹，“撕拉”一声，右手护臂已被割开，袖袍散落，有些狼狈。

苟富贵也立刻后撤，按住了右手手腕——虽然破了对方招式，可他的手腕也一阵酸麻，方才若是慢了半分，恐怕刀真给对方卸下来了。

青年狐疑的望着苟富贵——他功夫不错啊，是谁把他打得这么狼狈？

苟富贵也心中大惊——好快的出手，好重的力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青年高手？好生厉害。

“你武功不错，值得我用兵刃。”说罢，青年背后布套一抖，手中便已多了把黑沉沉的长枪。

望着这柄长枪，苟富贵立刻醒悟：

“原来是你！”

这青年正是镇凉宫黄维，自从见到苟富贵后，他就想要前来挑战，可先前苟富贵忙着办黎慕江那边的事，他又哪里寻得到，正郁闷得在城中闲逛，却突然见到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苟富贵从医馆出来，他十分好奇，于是跟到了帽子店，随后出口挑战，便是先前的事了。

“看来我最近很出名？”黄维眉头一挑。

“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挑战龙门十鲤中名次比你靠前的高手，且从无败绩，想不到竟找上了我。”

“我会保持不败，而你，给我从第四的位置滚下来吧！”说罢，黄维大喝一声，长枪中宫直进，径取苟富贵胸膛。

苟富贵看准来势横刀一封，欲斩断枪头，却封了个空，却原来对方手腕一收，枪头倒蹿，恰好避开了苟富贵这一斩，随后枪头又进，如同猛虎般直扑苟富贵面门。

来得好快！苟富贵不由得仰头躲避，可枪花一抖，犹如天女散花，根本看不清来势，却已隐隐罩住了苟富贵面门、太阳穴、脖颈多处要害。

苟富贵自出道以来，何曾见过这等枪术？一时不由得慌了神，就是这么一愣，对方就已敏锐的抓住时机，枪花瞬间九九归一。

“刷——”一声轻响，苟富贵耳朵已被擦伤，鲜血汩汩而下！

可苟富贵岂会白白受伤？只见他趁着对方伤了自己耳朵，收枪不及，立刻一个箭步抢进，钻进了枪杆的圈子。

枪长刀短，当然是近身搏斗更有利于我！苟富贵心下暗喜，随后柴刀一翻，专攻下三路的“夜叉刀法”就已使出，招招直取黄维小腹腿脚。

面对强攻，黄维果然不断后撤，但苟富贵岂能让他得逞？脚步紧逼，寸步不离，又过数招，苟富贵寻得一记破绽，立即使个“探海”，刀锋一卷，兜向黄维错开的双腿。

这般危机时刻，黄维竟像是傻了，非但纹丝不动，甚至把手中长枪狠狠往地上一掷！

躲也不躲，甚至连兵刃都不要了，他难道疯了！苟富贵一惊！

可下一刻，他手腕剧震！

什么！

枪杆末端狠狠撞上了柴刀刀身，苟富贵立刻手臂一震，柴刀险些脱手，“探海”瞬间被破！

可这还不算完——借着一摔之势，枪头回转，整根长枪已立了起来，黄维撑着一跃，一记飞脚直袭苟富贵面门！

苟富贵右手酸麻，已抬不起来，只好左臂一屈，护住了面门，随后大力袭来，苟富贵噔噔噔连退三步，胸口一阵翻腾，好生难受。

这一掷一踢，瞬间就让苟富贵近身抢攻的算盘落空。而且苟富贵为了格挡飞踢，不得不抬手护脸，虽然并未受伤，却遮住了视线。

当苟富贵放下手臂时，那天外蛟龙一般的寒芒已至眼前！

苟富贵立刻举刀格挡，却是晚了。

“当——”刀枪相交，声如洪钟。

“啪！”柴刀已被打落。

“嗤——”枪身入肉。

“嘭！”苟富贵已倒。

苟富贵被长枪牢牢压制在地，望着刺入自己肩头寸余的枪头，不甘地道：

“凭什么？”

苟富贵实在想不到，对方踢出飞脚后明明身在半空，这一枪是怎么刺中自己的？

黄维下巴一挑：

“回马金枪，可见识到了？”

这一掷，一踢，一刺，正是镇凉宫绝招之一“回马金枪”，黄维踢出一脚后，借助反震之力，又高数尺，随后反手拔出长枪，背身一刺，这才打败了苟富贵。

苟富贵兵刃掉落后，枪尖避开了他的双目，而是一偏转而刺中了其肩头。望着肩头伤口，苟富贵明白，这一下自然也收了力，否则绝不会只刺入寸余，而是会瞬间多出个透明窟窿。

于是苟富贵抱拳道：

“多谢手下留情，技不如人，我输了。”

黄维抬起枪杆，放苟富贵起身，苟富贵却不着急起来，而是问道：

“我需要给你磕头么？”

“不用，”黄维一摆手：

“你若完好，多半能接住这招，今天我占了便宜，算了吧。”

苟富贵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这才笑道：

“随时恭候。”

黄维上下打量苟富贵，随后皱眉：

“可即便你完好，你也打不过我的，你武功绝对排不到龙门第四的，千风怎么排的名？”

“非也非也，排名绝非仅靠武功，是要综合考量各方因素的。”

“嗤，强词夺理，你身上有什么因素？”

“你转头看看？”

黄维立刻转头，随后头皮一紧——

不知何时，自己后方五丈处，竟站了个魁梧的荒狼大汉！

这大汉功夫不弱，可黄维并不忌惮，真正让他紧张的，是那一把正对自己胸膛，漆黑的弩。

“定秦神弩么？哼！”黄维咬咬牙：

“能伤我，却未必能胜我杀我，呃……”

猝不及防，黄维的腰眼一酸，带脉已被人封住，腿脚不由得一软。

若是带脉彻底闭塞，下半身就会脱离掌控，立刻委顿在地，任人宰割，黄维不由得大惊失色，内力一振，猛冲带脉穴道，立刻开始反抗。

但凡内力运转，气息必须无碍，内外气息的唯一通道便是咽喉。

在他张嘴吸气时，脖颈却突然一紧，他的咽喉又被另一人锁住。

“呃！”黄维顿时气息一滞。

可他何等迅捷？立刻回手摸枪，谁知手探过去，竟摸了个空！

带脉已被彻底封住，他已不由自主地软倒，这时他肋下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同时也按住了他的胸膛。只需内力一吐，就可震碎他的肺腑！

黄维仍不甘心，还想挣扎，可后心一麻，又被人用重手法点了穴，全身受制，再也动弹不得。

黄维倒了下去，在倒下之前，他看见一旁的大树后冒出来人，山坡后也有人向这边赶来，就连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坟包，都钻出一道身影……

空无一人的荒地，竟突然冒出这些人！

这时，苟富贵笑嘻嘻的来到了黄维面前：

“怎么样？”

黄维环顾众人，随后一扭头：

“呸！单打独斗，我谁也不惧！人多欺人少算什么本事？有种……”

“当然是人多欺负你人少，难道请你喝茶么？”苟富贵打断了他，随后手在空中画了个圈：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之前向我邀斗，他们全知道啦，定下这片荒地之后，他们就已提前赶来。一旦发现不妥，就立刻出手制住你，就算你武功有现在的两倍，今天也得栽在这里。”

黄维很不屑：

“这就是位居第四的所谓‘因素’？”

“你不服？”

“孙子才服！”

“不服没有用，”苟富贵环起手臂：

“可别忘了，我说过要把你的嘴缝起来，省得出口伤人。”

黄维瞪着他：

“你以为我会怕？动手啊！”

苟富贵也看着黄维，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苟富贵才道：

“我输了你没让我磕头，我现在要是缝你的嘴，未免不够意思。”

“那是我的行为准则，与你无关。”

“说得好，”苟富贵放声大笑，随后一把拉起了黄维：

“就冲你这股倔劲儿，我苟富贵交你这个朋友！哈哈哈……”

随后苟富贵递过长枪：

“黄兄弟，多有得罪啦。”

黄维实在不明白，明明自己已任由对方宰割，对方却这么轻而易举的放了自己，他茫然接过长枪，一时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继续上去厮杀似乎不妥；一走了之也未免奇怪；要说些场面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苟二爷，什么时候能回来的？”“苟二爷，恭喜恭喜啊，又结识了这么了得的朋友，后生可畏啊哈哈哈……”“苟二爷，听说你和人约战，我立刻就带人赶过来了。”“苟二爷苟二爷……”那群江湖人士聚了过来，将苟富贵围在了中心，一阵客套寒暄，苟富贵连连拱手，应对得滴水不漏、恰到好处……

黄维实在想不通——这群人口音各异，门派不同，老少妇孺皆有，为什么一听到消息，就会来帮助苟富贵？

苟富贵说，他们是“朋友”。朋友？什么是朋友？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么？黄维的眉头越发紧锁。

“我还要和黄兄弟说些话，诸位请回吧，来日我登门拜访诸位。”“诶，好好好，不就是人参嘛，下次一定给你带。”“你家老爷子的病好些啦？那就好，看来那郎中还真不错，下次我再多给你介绍几个。”“私塾的孔先生？认识啊。啊，是这个事，好说好说……”“诶，行，再见再见。”“路上慢些啊……”一阵迎来送往后，苟富贵终于送走了那群江湖人士，唯有史力和黄维留在此地。

苟富贵来到史力面前：

“她还气么？”

“我看不出。”

“情况没反复吧？”

“还好。”

“有事情随时叫我。”

“现在就有——帮我找一下这种记号，然后拓给我。”

史力递来的记号，自然是死士“卯”留下的了，苟富贵端详一阵后，问道：

“要找邺城的还是并、冀二州的？”

“先找邺城的吧。”

“明天等我消息。”

“走了。”

“替我问好。”

“嗯。”

史力也走了，苟富贵来到黄维面前：

“黄兄弟，你不能趁着我身边没人又打我一顿吧？”

“不会，”黄维摇摇头，随后看向苟富贵：

“苟富贵，我好像懂了。”

“懂什么了？”

“虽然你武功弱了些，可像这样朋友遍天下，也是极了不起的。”

“废话，谁不想朋友多多的？”

“我没有朋友，”黄维摇头：

“从来没有。”

“那我来当你第一个朋友怎么样？”苟富贵笑道：

“先从我这里开始，毕竟万事开头难嘛。”

黄维不置可否，反而道：

“排名是对的。”

“当然啦，郑诩慈甚至都不会武功呢，还不是排到了第七？”

“郑诩慈不会武功？”黄维有些失望：

“我本打算去挑战他的……那他又是因为什么上榜？写文章？”

“不止会写文章，他还很有计策，脑子里一百零八个心眼子，谁也猜不透他。”

“当真？”

“绝对的，就好比你想挑战他，可他要是不想见你，你就是把整个大秦都翻过来，也绝对寻不到他的。”

黄维默默点头，随后问道：

“是谁打的你。”

“大姐头打的。”

“那个和你一起进城，牵着白狼的女人？”

“嗯。”

黄维不由得点头

“她的确名不虚传。”

苟富贵一奇：

“你还听说过她呢？”

黄维皱眉：

“虽然消息很少，但是的确听说过。她的脚程倒是很快……”

回想起从一路被黎慕江拖着赶来的经历，苟富贵深以为然：

“那确实。”

“她也是你的朋友，所以你没还手。”

“差不多吧。”

“我走了。”黄维豁的起身，吓了苟富贵一跳：

“怎么突然要走？”

“我已经和你打完了，我要去找其他高手。”

丢下这句话，黄维便施展轻功绝尘而去，苟富贵不由得感慨：

“不知道谁又要遭罪……”

望着已缩成一个小点的背影，他又点点头：

“这人挺有意思的，虽然很狂，但却不坏。”

“二狗，师父叫你。”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喊，苟富贵立刻跳起来，朝声音来源赶了过去：

“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