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尽 十一卷二十二章：时辰已到

远远听去，院内似乎仅有风在喧嚣。

可黎慕江耳力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那并非风声，而是有人在呜咽哀求。

难道张昆一行，竟还有胆子卷土重来，又在这医馆中举行“登仙”仪式？

黎慕江袖袍一拂，便从史力腰间取下了定秦神弩，随后纵身跃入院内：

“看住他，等我回来。”

“阿姊！这……”史力一愣，待要呼唤时，黎慕江却已走远了，他十分疑惑的望着那个方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史大爷……”赵五的声音传来，史力扭头，却见其一脸痛楚：

“您松开我吧，小人武艺低微，绝不敢跑的。小人的肩膀快给您捏断了。”

史力却并不放手，而是问道：

“张昆一党溃逃，医馆里怎么还会有人？”

“史大爷不知道么？”赵五十分惊讶。

“知道什么？”

“药鬼是无药可救的，他们要么持续服药，要么变成鬼，绝不会有第三条路的。”

“这和医馆里的声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赵五更惊讶了：

“他们认为只有登仙仪式才能有药，所以犯药瘾时，一定会重新回到这里。”

…………

再次登上高台时，黎慕江不禁开始恍惚。

千风已探出密道之所在，台下的机关已不再是秘密；张昆一行留下的尸首血污也已被清扫；剩余的部分登仙散也已被石灰销毁……

台上再次变得干净整洁，好像上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而台下，昨日参加登仙仪式的众人却一个不少的留在了原地，他们的眼神已不再迷离，行为也不再狂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麻木与疲惫。

招娣又坐回了大桌子上，箱中的少年再次锁好了自己，顾北海正在研究车裂时的位置该怎么摆……

登仙路上，时间好像停滞了，甚至是，倒转了。

一切都回到了登仙仪式开始前的模样，一群精神失常的人正在渴望完整，渴望救赎，渴望得道升仙。

黎慕江再临此间，登上高台，他们都看见了，可他们都选择了无视。

所有人都关起了自己，在想象中的天地纵横驰骋，挥斥方遒，却对身边乃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剧变熟视无睹。

黎慕江觉得很迷惑——骗局已经被揭穿，罪魁祸首已经死亡，为什么他们还要留在这里，继续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黎慕江运足功力，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

“张昆已死，你们可以回家了！”

这叫喊声如穿云裂石，顿时让所有人心中一震，他们纷纷从迷惘中转头，一齐看向了黎慕江。

“登仙散一案很快会告破，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你们的自由，快回去与家人团聚吧，别留在这伤心之地了。”

众人短暂的失神后，议论声响起：

“这女人在说什么胡话？”“谁限制我们自由了？”“她疯了吧？”“谁把她带进来的？”“啊，她是杀了张道长的那个女人。”“胡闹！张道长是仙人，怎么会死？”“我知道呀，可她的确损坏了张道长的肉身嘛。”“愚蠢的女人，胡言乱语，大家别理她。”“就是就是……”

于是他们转过身子不再理会黎慕江。

黎慕江愣住了，眉头紧锁着思索良久，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这些人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已经无救。

由他们去吧。暗叹一口气后，黎慕江决定离开，于是她跃下高台，从人群边缘寻路离开，可好巧不巧，偏偏有句话钻进了她的耳朵：

“谁家还有小孩呀？”

小孩？黎慕江心中一惊，脚步逐渐放缓。

只听另一人道：

“早问遍了，都没啦。老老实实等仙师过来赐药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唉，我也是着急呀。你想想，要是我有孩子，或者你有孩子，去换些登仙散来，咱们也不至于在这儿干捱不是？”

“这位大哥，”黎慕江已来到二人身边，插话道：

“我刚刚听你们说，用孩子来换登仙散？”

左边那汉子立刻转过头：

“你能弄来孩子？”

“我能。”

“太好了！在哪里？”

“别着急，先告诉我要怎么换？”

“太简单了，你只需要把小孩带给仙师，仙师就会给你一包登仙散了，很大一包，起码能吸半个月。”

“孩子后来去了哪呢？”

“当然是替仙师办事去了，仙界的事，我们又哪里知道？”

黎慕江面色逐渐铁青——为了登仙散，这群人甚至拿儿女当作筹码来交换！

这时，右边那人也已转过头：

“他少说了一点。”

“哪一点？”

“带来的孩子必须非常听话，你得提前教他口诀，仙师会考，如果考核不通过，可别想有登仙散。”

“口诀……”

“就是那个……”右边男子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却听得耳边哗啦一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爆发出骚乱！

“我受不了啦！啊啊啊啊啊……”一个癞子头的汉子在地上痛苦的挣扎打滚，发出凄厉的惨叫：

“给我药，给我药啊！好痒，好痒！”

他拼命的在自己身上抓挠，很快衣裳就已损坏，皮肤破裂，汩汩鲜血流了下来。

“我空了家产，卖了老婆，献了儿女，我把一切都献给神仙啦，为什么还不让我登仙？登仙散呢！登仙散在哪里！呜呜呜……”

“畜生，住口！”顾北海怒声呵斥，身下轮椅不断颤动，足可见得其愤慨：

“以为自己好了不起么？我一家几十口都献给了仙人，你可见我什么时候像你一样哭爹喊娘？是否赐药乃仙人旨意，你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顾先生，顾先生，我好难受啊……”那癞子头拼了命的爬到了顾北海脚边，双手死死抓住轮椅：

“我知道啦！顾先生，仙界是假的！全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仙界，瞧瞧我们现在的样子，外面人都叫我们药鬼啊！我们根本没去过仙界，我们在地狱，无间地狱……”

此人受害不深，倒可以救一下他，黎慕江心念电闪，随后便朝那人靠去，可刚迈出一步，顾北海冷冰冰的声音就已经发出：

“杀了！”

旁边的一个武夫一个箭步上前，手起刀落，癞子头的呼喊戛然而止，脑袋咕噜噜滚了好远，恰好在黎慕江面前停下。

望着那张充满痛苦的脸，黎慕江不由得大怒，她朝顾北海怒吼道：

“凭什么杀他？”

“他的心不诚，人人得而诛之！”

“放屁！难道像你们一样被人愚弄至死而不自知，才是所谓的心诚?”

顾北海打量着黎慕江，随后眼皮再度耷拉了下去：

“这个也杀。”

“是！”那持刀武夫身形暴起，便已向黎慕江冲来。

黎慕江毫不犹豫地抬起了定秦神弩。

“呼呜——”弩箭激起风啸，随后毫无阻碍地洞穿了武夫的胸膛，啪一声巨响，他的胸口已被炸出一个血洞。

透过这个洞，顾北海看见黎慕江正在再次上膛。

武夫倒下了，血肉溅了周围人满身，可他们并不躲避，只是愣愣的看着黎慕江与顾北海对峙。

黎慕江来到顾北海面前，举起神弩指住顾北海的脸：

“抛妻弃子，助纣为虐的畜生，残害那么多无辜之人，居然还妄想得道升仙？”

顾北海凛然不惧，反倒微笑起来：

“我们出生的时候认识谁？死了之后，谁又认得我们？区区臭皮囊和贱命，为了伟大的事业牺牲，岂非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黎慕江突然大笑起来，声音直贯长空，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离得近些的，更是全身战栗，只觉一颗心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长笑声中，顾北海不由得色变，他大喊道：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神弩已抵住了顾北海额头：

“顾北海，你自杀过多少次？”

“一千零一次。”

“死了这么多次都没死成，看来你的神仙很眷顾你？”

“正是如此，下一个登仙的就是我！”

“那些孩子呢？”

“他们已先到了仙界，去替仙人做事了。”

黎慕江失去了所有耐心，扣动扳机。

“呼呜——”

“噗嗤！”

顾北海的脑袋炸得四分五裂，鲜血、脑浆、骨头飞溅四射，像在下雨。

黎慕江环顾众人：

“让你们的神仙来救他吧。”

众人只愣愣的看着他，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黎慕江打心底里厌恶这里的一切，于是她走了出去。

门口，史力看见浑身浴血的黎慕江，不由得一惊，可还未说话，黎慕江先开口了：

“记一下，有很多孩子被登仙散团伙抓走，下落不明。”

“是。”

见史力记好了，黎慕江抬腿欲走，可随后她身子一震。

“阿姊，怎么了？”

“再记一下——药鬼与行尸走肉无异，不可用常理揣度，死不悔改者，杀！”

“是。”史力继续记录，再次抬头时，黎慕江却不见了，史力转头，只看见了了她的背影。

黎慕江把神弩再次上膛，重新走回了医馆。

是的，在临走时，她听见了一众药鬼的声音。

念经的声音。

果然，走回后院，众药鬼已经全部动了起来，他们围成很多圈，跪在顾北海支离破碎的尸体前，个个目光虔诚，满含热泪，正齐齐吟诵着经文：

“佐天行化，助国救民；齐同慈爱，异骨成亲……”

顾北海已死，他们的药瘾又实在难以克制，于是他们妄想在没有“仙师”的主持下，举行登仙仪式。

“喂！”黎慕江来到他们身后，发出最后的提醒：

“我数十声，这期间你们可以自由离开，十声之后，不走的人下场就和他一样。”

他指了指顾北海组成的那团血污，随后大喝道：

“十！”

最外围的不少药鬼抬腿就跑。

“九！”

次外围的药鬼们面面相觑，有人站了起来，却被同伴扯低。

“八！”

次外围的药鬼们纠缠了起来，有人想拉着家人一起走，可家人却像恶鬼一样锁住了他。

“七！”

有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他们觉得黎慕江要毁了他们一家，却忘了他们早已家破人亡。

黎慕江提高声音：“六！”

终于，那个想走的人跪了回去，他和家人拼命的朝顾北海的血污磕头，额头上的新血混了进去。

“五！”

更里面的人将黎慕江当成空气，或是当成所谓的“心魔”，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念经和叩首的节奏井然有序。

“四！”

最内圈的招娣和耀祖，用手蘸起了顾北海的血污，涂抹自己的下身和伤痕，他们陶醉的呻吟着，连念经的声音都变得迷离混乱，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药鬼的血肉里也还残留着登仙散的，于是他们再临仙界。

“时间差不多了！”黎慕江举起神弩，对准最近的那人，用很快很有顿挫感的方式做完了倒计时：

“三！二！一！”

“咔嚓。”黎慕江扣动了扳机。

那男人扑地而倒，无头尸体撞翻了他的家人，衣衫和鲜血摩擦时的声音像煮沸的梅花。

“佐天行化，助国救民；齐同慈爱，异骨成亲……”随着颂念声的节奏，黎慕江很有节奏的上弩箭、扣动扳机、踢开尸体。

于是雪地里多出很多梅花。

黎慕江不语，只一味杀个不停。

“呼呜——”神弩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替诵经的人伴奏，于是那诵经声也听起来越发像超度。

很久之后，黎慕江伸手抹了一把脸，将凝成糊状的血污甩落。

耀祖和招娣，是此处除她之外唯二的活人。

他们已将顾北海蚕食殆尽，登仙散的药效顺着他们的身体钻入了灵魂，于是他们就在血肉中痛快的打滚，招娣穿上了一条粗布裤，耀祖又撕碎了一个箱子。

黎慕江一脚踩住耀祖瘦削的胸膛，抬起神弩顶住他的眉心。

耀祖正在和父母喝庆功酒呢，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状元及第，金榜题名，都是因为有神仙的眷顾，所以他念经的声音一刻也不停：

“不杀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盗，不贪不欲，不憎不嫉……”

这劝人向善的东西，却把他们拉进了地狱。黎慕江四顾周围尸体，只冷冷说了声可笑。

神弩发射，耀祖与他的万千伤痕一起烟消云散。

血肉中登仙散的残留毕竟太少，招娣身上药效在此刻结束了，她支着桌子站了起来，恰好看见了黎慕江杀死耀祖的那一幕，接着她看见了满院的梅花，不由得脚一软，坐了回去。

黎慕江转过头：

“后悔么？”

招娣的表情哭笑不得，她的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根线。

事实上，她真的很想找根线把自己的眼皮缝上，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以为自己身在仙界，远离这炼狱人间。

人们借助各种诸如登仙散的外力创造出一个仙境，无非是在时间的长路上望梅止渴。

可惜幻想的爱救不了现实贫瘠。

招娣终于懂了，可她不愿懂，于是她颤抖着开口，替耀祖续了下去：

“……言无华绮，口无恶声，齐同慈爱，异骨成亲，国安民丰，欣乐太平。”

黎慕江只好扣动扳机，给予她太平。

招娣的头发碎裂飞上半空时，人们才发现其中大多是白色的。

史力被叫进来放火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当他看见地上的梅花时，才明白黎慕江的用意——

她不希望他们被人用蜡封起来，继续祸害他人。

很快，此处便大火熊熊，火光冲天。

“孩童身不由己，青年作茧自缚，少女早生华发，中年沉沦致死，老人尸骨无存……这就是所谓的国安民乐，欣乐太平？”黎慕江说着，终于流下泪水，那声音很低，不知是在问史力，还是问自己？

史力无言以对，只好又添了些柴，火势再长几分。

“太平盛世里，绝不能有登仙散这种邪物。”黎慕江抹去脸上的血与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这件案子一定要立刻破获，阿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继续行动！”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