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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三国 第3602章獬豸阙烬问律心

作者:马月猴年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4-17 21:27:18 来源:平板电子书

朱雀阙门之下,火油将熄的余烬里飘着人肉焦香。

徐灋吏的獬豸冠歪斜着,坍塌着,

没有人天生就是良善,也没有人活着就是为了一辈子做恶。

良善和邪恶,都是相对的,而在两者之间,则是屁股。

徐灋吏的屁股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是歪的,但是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学习的知识体系,身处的政治环境,决定了他的屁股绝对不可能和普通百姓兵卒是一样的。

即便是徐灋吏的童年,少年,抑或是求学时期多么痛苦,经历了多少的折磨,但是他依旧不会觉得这些是统治阶级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混沌的话语,偏差的认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不是他天生就如此,而是他的环境,他身边的人给他施加的影响。

如果在一个成长环境公平,晋升渠道通畅,不存在剥削的社会框架下,个人的贫穷确实大概率是懒惰和不够努力,但是如果是恰恰相反呢?如果周边所有的论调,都是三分真七分假,甚至只有一分才是真的呢?他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浸染得越深,也就越发的变成了这个环境的颜色。

徐灋吏记得他的开蒙恩师,最后给他说的话……

『小子识之,律令者,饰非之帛也。』

那是他的恩师临死之前的顿悟。

权贵才是掌握律法的解释权,春秋断狱,给与了他们足够的权柄。

他恩师非要争辩一个对错,最后就被砍下了脑袋。

于是,看到恩师的脑袋在地上弹跳,徐灋吏也『悟』了。

他开始明白,大汉律法其实不值一文。

他开始收钱。

第一笔钱,徐灋吏记得,收的是『颍川荀氏杀僮仆案』。当时他身上穿着的葛布衣袍袖口已经磨出毛边,接过了荀氏管事推过来的木匣,然后他将『主溺杀仆』改成了『仆失足溺』……

木匣里面的那些马蹄金,温暖了他的心。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再贫穷了。

华丽的服饰和精美的菜肴,也不再是他的问题。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徐灋吏喜欢将那些钱财金银藏在经书律卷里面。

用圣贤文章包裹赃物,从此成了他的习惯。

他开始胡乱判案。

他遵循的,也不再是律法,而是某些人的某个招呼,某个官吏的某个暗示。

每一次的心领神会之后,他都能得到相应的报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出入高档青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开始什么都是要追求健康,品质,享受,并且嘲笑那些依旧贫穷的吏员都是榆木疙瘩。

而现在,当血腥和肉焦的气味,从宫阙门缝之中渗透进来的时候,徐灋吏的心也是噗噗乱跳了起来,他再一次的开『悟』了……

跟着满宠,肯定完蛋!

满宠允诺的援军尚无踪迹,骠骑兵卒的刀枪已经是近在咫尺。

徐灋吏跟着满宠,每天低头弯腰撅屁股,真的是为了实现满宠的理想,要为了大汉社稷奋斗终生?

显然不可能。

无论是徐灋吏接受的教育,或是成长的环境,抑或是在他进入官场之后接触的人和事,都在教导着他,改变着他,让他适应大汉山东的需求,成为了大汉山东的模样,所以如果事发突然,让徐灋吏没来得及考虑什么,或许他还本能的跟着满宠跑,但是一旦有了空闲时间,徐灋吏心中就开始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要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是被满宠胁迫的……

他是无辜的!

他找到了理由,或者说是借口!

『《具律》有云,「胁从不同」!』

……

……

满宠的獬豸冠已经不知去向。

他走在宫墙上的青石板上,就像是一个救火员一样东奔西走。

到了当下,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坚持……

为了天子?

还是为了丞相?

抑或是为了他心中固有的那些信念?

还是仅仅是因为他的沉没成本太多了,所以他不想要,也无法再次从头而起了?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满宠绝对不是为了普通的百姓,普通的兵卒在抵抗着骠骑军。

他才刚刚带着人打退了一处骠骑军,手中的战刀还在滴着擅离职守的伍长的血,忽闻西阙门方向传来示警声!

那是徐灋吏防守的方向。

『使君!徐徐灋吏开了阙门!投贼了!』

『什么?!』满宠大惊,急急转头眺望,『竖子安敢?!』

宫门轰然洞开时,满宠突然狂笑,『早该料到!寒门豚犬,喂多少简牍也改不了吃屎!』

他的头发散乱,露出了当年在汝南攻伐袁氏坞堡的箭疤。

而徐灋吏当年就用这伤口作为由头,将那些袁氏之人,罗织罪名,抄家斩首。

有肉吃的时候,徐灋吏是一条听使唤的好狗。

可是现在不仅是没肉吃,眼瞅着狗命都快没的时候,这条狗就不愿意陪着满宠共赴黄泉了……

满宠见到徐灋吏奔到了张辽的马蹄之前,像是之前跪拜在他面前一样,毕恭毕敬的拜倒,撅起屁股,似乎还在哭诉着什么……

那高高翘起的臀部,颤抖着。

和当年拜在他面前的姿态,一般无二。

『不!不!非吾之过!』

满宠怒吼着,『是尔等战斗不力!是骠骑军妖言惑众!是……』

满宠喊着,然后很快的停了下来,因为他在身边的,在周边的所有兵卒眼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癫狂和无能,也看到了深沉的绝望。

……

……

宫阙门外。

张辽皱着眉头盯着徐灋吏,他不喜欢,甚至是非常厌恶徐灋吏这样的人。

如果说如同王耘这般的降兵,多少还能得到张辽的理解和照顾的话,那么如同徐灋吏一般的家伙,则是让张辽直接感觉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滚远一点!』

张辽喝道。

『是,是是是……』

徐灋吏连声应答,然后熟练的挪开了。

张辽挥手,手下的兵卒便是冲进了内城之中。

原本张辽的计划是要从城外调火炮进来,却没想到火炮还没有到,徐灋吏便是先组织起了人,偷开了宫门!

雒阳城的皇宫内城,不管是宫阙门还是宫墙,显然都不能和外城墙相提并论,火炮远距离的准头有些差,但是如果说抵近了之后,那就简直是拆迁利器了。

结果……

张辽看着手下兵卒冲进了内城之中。

内城当中的残余的那些曹军兵卒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大势已去,大多数也都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即便是有少数的抵抗,也很快被压制了。

基本上可以说,到了这一步,雒阳城内外都落入了骠骑军手中之后,在河洛地区的战事就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可是对于眼前的这徐灋吏,张辽就觉得像是吃了个苍蝇一般的恶心。

倒不是说张辽有什么精神上的洁癖,相反,张辽对于曹军降兵都基本上态度不错,并不会因为那些兵卒原本属于敌对的阵营,就觉得曹军降兵低人一等云云。

可是徐灋吏这家伙的所作所为……

让张辽对于投降这个概念,也不得不分出了三六九等起来。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徐灋吏确实是做出了有利于骠骑军的举动,他投降了,打开了宫阙门,使得骠骑军不需要再动用火炮,或是消耗人力就可以直接攻击内城,但是同样的,徐灋吏也就仅仅是做了这一点而已。

当然,如果说张辽现在找一个什么借口,杀了徐灋吏,也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张辽思索了一下之后,却忍住了自身对于徐灋吏的厌恶,并没有对徐灋吏下手,只是叫人将徐灋吏和其他投降的曹军兵卒带到一旁去。

现在如果张辽可以根据个人喜好,斩杀他人,即便是理由再充分,但是以后呢?

会不会也有什么时候,找到了一些什么理由,便是又可以杀人了?

长安讲武堂的邸报,给张辽等人带来了新的视野,也带来了新的思维模式,所以现在的张辽,会比当年第一次来雒阳城的他思考得更多,也考虑得更远。

毕竟,如果战争持续到了山东中原之地,类似于徐灋吏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都杀了?

显然不现实。

那么应该怎么办?

张辽思索了片刻,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干脆就不想了,暂时不管了,等到主公来了之后再做处置吧。

……

……

长安有未央宫,雒阳有崇德殿。

宫阙失陷之后,满宠没有继续顽抗,而是带着人往宫内走。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下兵卒还以为满宠在宫内留有什么逃生密道,可是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于是也很自然的就陆续趁着混乱溜号,等到满宠到了崇德殿的时候,身边便是没剩下几个人了……

满宠踉跄着,走进了崇德殿。

崇德殿原本是大汉最高的议事之所,后来也见证了汉灵帝的驾崩,经历了少帝被穷凶极恶的西凉兵扯下了宝座。

再后来,战火焚烧了这里。

杨氏接管了雒阳城之后,试图对皇宫进行重建,但是很遗憾,崇德殿的大梁并不是想要有就能有的,杨氏也没有办法以一己之力去恢复修葺整个雒阳皇宫,只能是修补皇宫的围墙和外部设备,使得远处看起来似乎像个样子,至于内部的崇德殿以及其他的宫殿,则是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整理,并没有修缮完毕。

在崇德殿的一旁,还有一些木料和器物,或许就是之前杨氏留下来的修葺残料。

满宠不顾身边兵卒护卫的呼唤,东倒西歪的走进了崇德殿的废墟之中。

在他的眼中,崇德殿一点点的从满目疮痍,恢复成为了当年辉煌……

十二道鎏金柱流转霞光,蟠螭纹在朱漆上蜿蜒如生。

青石和玉阶反衬着绚丽的华光。

而在玉阶之上,竟然站着一名穿着御史大夫绛纱官袍的人。

当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时,满宠竟然发现是他自己的模样……

金印,紫绶。

他看见自己似乎正在叙说着什么,指尖所点之处,便是『度田令』的竹简。

藻井垂下的珍珠帘忽而叮咚,每颗蚌珠的毫光里面,都映着他惩治豪强的壮举……

颍川荀氏退还的千顷私田化作麦浪。

渤海高氏释放的荫户正在夯筑新渠。

市场上囤积居奇的奸商被抓捕归案。

贪赃枉法的豪奴在刑场被砍下脑袋……

满宠笑了。

当他扶住那朱色巨柱之时,在柱子上盘旋的龙纹忽然口吐人言:『汝可曾记得太兴元年那谯县寒门……』

满宠脸色骤然而变。

他看见朱色巨柱上燃起了火焰,流出了鲜血,而这火焰和鲜血,就像是他当年焚毁的寒门诉状,斩杀的聚众之首所流出的血。

为此,曹操特意亲自给他戴上了獬豸冠……

满宠伸手,想要摸摸头上的獬豸冠,却发现獬豸冠上布满了蛀虫,其中一条蛀虫的嘴脸正是那个该死的徐灋吏,正在不断的啃食着他的獬豸冠!

在那长着一张徐灋吏的脸的蛀虫身上,烙印着『擢为灋吏右监』的字样,正是满宠自己的字迹。

满宠大叫着,试图将头上的獬豸冠扔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獬豸冠,也怎么都扔不下!

他旋转着,周边发出了无数的声音,晃动着无数的人影。

有在弱冠之年,穿着布衣苦读书简的他。

也有刚刚带上了獬豸冠,面朝朝阳微微昂头的他。

也有跪拜在丹阶之下,手指紧紧的掐在手心里面的他。

影像晃动着,最终定格在如今焦袍散发的他身上……

每个碎片,每个人影之处,似乎都有人在宣读着什么,仔细分辨之下,竟然是他自己在对自己宣读着不同的判词。

『高氏私盐案,徇私枉法,当斩!』

『颍川夏侯侵犯民妇案,避重就轻,当黥!』

一句句的判词,便是他一次次的错,一次次的恶。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殿宇间碰撞,使得崇德殿内原本金碧辉煌的地砖顿时碎裂,露出了焦黑的纹路,就像是摆放在他案牍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囚徒名单,处决档案。

满宠踉跄后退,发现大殿之中每块砖石上,似乎都刻着被他处决者的姓名。

那些姓名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哀嚎,有的在祈祷,也有的在咆哮……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满宠大吼着,『都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

在山东官场,就必须学会妥协,不是么?

想要晋升,就必须学会交易,不是么?

国家律法是国家律法,但是法外不是还要有人情,不是么?

满宠他明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对的,但是他逃避了,扭曲了,甚至是伪造了事实,但是别人不也是那么做的么,不是么?

周边忽然呈现出了骠骑兵卒冲破了雒阳城,冲进了皇宫内城的景象,满宠怒吼着,试图挥舞着手中染血的战刀去砍向这些景象,可是在战刀划破了景象的霎那间,满宠也看到了崇德殿的梁柱开始褪色,鎏金的天井化作脓血在流淌,脚下的玉阶寸寸崩裂。

在倒塌的丹阶上,阴影流动,似乎传出了自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感慨哀叹声,『苛政猛于虎也……』

『不不不!不!』

满宠咆哮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步步的拖着战刀,拖着脚步,往崇德殿的高处攀爬,在瓦砾和碎片当中穿行,即便是他的手脚在这些瓦砾当中被割伤,被划伤,流出了血来,他依旧恍然未觉。

当他爬上了崇德殿倒塌的瓦砾高处,他伸出手像是抚摸着在虚空之中,抑或是在想象里的金銮宝座,然后闭上眼,朝着天空高呼出声:

『炎精堕阙兮玄甲裂天,獬豸冠倾兮岂臣之愆?』

『群僚昏聩兮策失盐铁,士卒怯于锋镝兮溃如流烟!』

『援旌滞于崤函兮,非吾算筹短缺!青史昭昭兮,丹心何惧燎原!』

『哈哈哈……终有史官记之兮……』

『汉季孤忠兮殉社稷,满公焚阙兮效比干!』

『来人来人!取殿前木材来,某要**于此,以全忠孝!』

『来人啊!』

满宠喊着。

却无人回应。

他慢慢的睁开眼,晃晃头,这才发现他的身边,已经是再无旁人。

就连跟着他走过了汝南,到过了沛国,又是护着他一路从关中到了雒阳的那些贴身护卫,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们可以跟随一个战败的将军,但是不会跟着一个发疯的官吏。

满宠缓缓的坐到了瓦砾上。

这是大汉破损的崇德殿,而他是战败的的疯子……

似乎正好是绝配。

满宠笑着,重新站起身来,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也重新理顺了一下满头的散发。

没有头冠,没有纶巾。

满宠想了想,提起战刀从袖子上割下了一条布,将自己的头发扎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用一块染血的,沾上了泥尘的布条扎起来的头发,似乎比戴着獬豸冠的时候更舒服,至少不会死命的扯着头皮发痛。

不远之处,骠骑军的兵卒,追随着满宠的印迹而来,朝着崇德殿这里指指点点。

『唉……』

满宠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郭奉孝啊,郭奉孝……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们的这些人啊……我这样的人啊……』

满宠提起战刀,最后看了看天空,然后将战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再次叹了口气,手上用力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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