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疆共明月 第18章 爸爸

换了新环境，虽说条件比之前住的地方好不少，陆翔也还是不太习惯，一大早起来就和护工别别扭扭的，脸不洗牙不刷，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

其他房间的病人不堪其扰，纷纷找院方投诉。

病房里正闹腾着，陆衡走了进来。

一名值班护士见有家属来探望，跟找着救星似的就拽住了陆衡。

“哎呦，陆先生，您是他儿子对吧？赶紧劝你爸爸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吧，这一上午闹的，咱们几个嗓子都喊哑了呢！”

陆翔不管围着他的人在吵嚷些什么，旁若无人听着越剧。他仿佛沉浸在小百花越剧团那优美的唱腔里，浑然忘却了现实的存在。

陆衡可不像护工们那样畏畏缩缩的，食盒子扔到床头柜上，走到爸爸面前，一把就从他手里夺过小收音机，再往音量键上划动两下，之前轰得人脑壳要炸裂的越剧段子就彻底息音，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哦呦，吾伲个天老爷，侬迭个儿子要经常来管管侬阿爸哟，真额要吵煞宁了。”

疗养院院长早就被惊动，站在楼梯拐角观望事态发展，眼见事情解决才挤开人群到了陆衡面前，拿出一副教训的口气冲他嚷嚷。

陆衡可不会轻易怕谁，院长那态度他看着很不顺眼，可疗养院是大伯找的，今后爸爸要在此地常住，万万不可得罪院方，就只好龇牙咧嘴陪笑脸：“呦呦呦，对勿起对勿起，吾阿爸刚到，伊还勿大习惯，大家多包涵。”

小伙子态度不错，院长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只想息事宁人，就把人群往外赶，劝大家不要妨碍人家父子相见。

围观的人们一哄而散。

陆衡心里不痛快，知道爸爸肯定也不开心，特意要扭转气氛，就叉起腰到处张望一圈，没话找话地夸奖：“大伯和伯妈真有眼光，这么好的地方都给他们找到了。爸，我看你住的这地方老灵啦，等我去新疆工作了，也可以放心哦。”

陆翔的收音机突然就从手里“飞”走，本来要发作，但头一抬见抢收音机的人是儿子，脾气就压住了，垂着脑袋坐在床上生闷气。

尽管是从已经住习惯的地方转来了这陌生之地，感觉很不适应，可只要有儿子陪伴在身边，陆翔还是能接受的，所以用收音机的噪音进行抗议的举动，也就不用做了。

不过，儿子刚才在说什么？！

陆翔猛然抬起头，用一双泛黄的、很有点吓人的死鱼眼盯着陆衡：“新……疆？”

陆衡也是一愣。

“我这张坏嘴，是不是又冒冒失失说了不该说的？”陆衡一下子陷入惶恐，望着陆翔不知所措。

爸爸极少主动与人有目光接触，别人想看着他，他就到处躲，似乎不躲开就会给什么利器割伤似的。

然而此时，他的表现十分反常，竟然主动逼视自己？

陆衡的舌头像给某种神秘力量控住，结结巴巴回答：“这，这个，爸，我在大公司上班，工作上发生调动，不是，不是很正常嘛~”

陆翔又重复问一遍：“新疆？”

陆衡心惊肉跳地打起了哈哈：“是啊是啊，爸，公司要派我去新疆工作一段时间，叫啥，企业援疆。瞧这名头喊的多高大上哇！你儿子有出息吧？”

陆翔又不说话了，头扭去一边，熟练地扒拉过电动轮椅，两手撑着床沿往轮椅里挪动。

陆衡见状慌忙过来，帮爸爸坐进轮椅，陆翔却仍旧不理人，按下电控开关就往门外冲。

经过床头柜时，见到陆衡带来的食盒，他手一伸拎过来搁在腿上，继续跑了出去。

“爸，爸呀，你这是要干啥？想去哪儿和我说，我带您去呀！喂~喂~”

陆衡给陆翔突如其来的举动整得糊里糊涂，眼见轮椅都“滚”出房门了，才回过神，几个箭步就追上去，拦着陆翔不让他走。

那间病房怎么又闹起来啦？才刚刚平静的疗养院走廊，每间房的门口又站满了人，纷纷朝这边投来嫌弃的眼光。

陆衡好面子，这样受人瞩目他哪顶得住？只好低声下气跟爸爸赔罪：“老爸，我要有哪儿不对你说出来就行，干嘛这么冲动啊？你要真气得不行，那就找大伯投诉成不？来来来，电话给你，帮你把号也拨了！”

陆衡心知只要爸爸的犟脾气一上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应付的，索性要找陆飞求援。

谁料陆翔这次是真给惹火了，完全无视儿子的存在，执拗地要“驾驶”轮椅跑出去。

连给大伯打电话都拒绝了，陆衡实在没辙，垂头丧气地跟着轮椅走，手抓着椅背拉手不放，生怕陆翔跑偏了摔着。

父子二人就这样一路到了疗养院后的小花园里，陆翔总算是把轮椅停了下来。

陆衡额头和后背全是汗，宽松的t恤衫湿乎乎贴在身上，令他极不舒服。

可这时还管得了那么多吗？哄好老爸是当务之急。

身高超过1米8的大个头，卑微地弯下腰去拿搁陆翔大腿上的食盒，喘着粗气苦笑道：“爸，这是去多福楼买的本帮菜，有熏鱼有响油鳝丝，全都是您老爱吃的。”

到了午饭时间，谁不饿得肚子咕咕叫？爸爸要是能平平静静吃饭，吃饱之后自然能消气，那时再坐下来和他轻言细语地谈，想必能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陆衡庆幸这些好菜是买对了，正将食盒在花坛边上铺开，打算开盖子喂陆翔吃呢，冷不丁陆翔就一根树枝子横扫过来，一排食盒应声落地，不仅糟蹋了价格不便宜的食物，还弄得人家漂漂亮亮的小花园一片狼藉。

不少人正坐在花园里享受秋天温煦的太阳，给陆翔那样一闹，吓得尖叫着到处躲，这下可好，疗养院的花园也乱套了……

“爸，你到底想干什么呀？！”陆衡也光火了，跳起来叉着腰大吼。

他和陆文明不一样，脾气不小，还是随时会上头的那种，谁敢把他给点了，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时此刻，陆翔更不好对付，终于肯出声了，却是从喉咙管爆发出怒吼：“你滚！滚！你不要老子了，老子也不要你了！”

陆衡又气又急，一双眼红通通充血了，“谁说我不要你？你是我爸，这血缘关系断的了吗？你说我怎么能不要你？说啊！”

“断不了才勉勉强强来看我的是吧？委屈你啦！这么多年委屈你有我这个爸爸，拖累你啦！给你丢脸啦！”

陆翔的爆发力比陆衡猛烈百倍，声嘶力竭地哭嚎，声音响彻疗养院。

望着爸爸嚎啕痛哭，陆衡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撕裂般疼痛。

他只是响应组织号召去新疆工作啊！他何时想过要将伤残的父亲扔下不管？

大伯和伯妈都在上海，哪儿也不会去，这么多年都是他们在照顾着他，自己就算是去外地工作了，只要回上海就来看他，究竟有什么不对呢？

陆衡身上哪还找得到半点“嘻哈青年”那痞里痞气的气质？也不管摔在地上的饭菜了，扑向轮椅想搂住陆翔，不让他再伤气力，不让他再怀疑自己对他的爱。

然而陆翔的脑子是真糊涂了，那一瞬间谁都不认识了，眼见陆衡展开双臂向他扑来，不由分说地抱紧了他，惊惶地奋力挣扎着，一边推陆衡一边惨叫：“你要打死我！你要打死我啊！救命——”

“爸，爸，求求你冷静，咱们不闹了，嘘，不闹了好不好？”陆衡也泪如雨下，却压制不住陆翔，轮椅向一边侧翻，陆衡抱着陆翔倒下，额角重重磕在了坚硬的花坛边上……

......

“陆衡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欺负一个老人？！”

又是一声惊叫平地响起，犹如炸雷轰上陆衡的耳膜，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奈何那一撞险些让陆衡失去知觉，他得花点时间才能恢复。

不过朦朦胧胧的，他见到一个身穿上海义工的绿马甲的女孩疾步冲过来，从他身上拉起陆翔，愤怒地将二人分开，然后狠狠照他身上捶了几拳头，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是，是宋心田？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陆衡莫名其妙地想着，伸手在额头上摸摸，摸到了血，还有一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