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尽时,特工总部的铜制门环已叩响三声。
祁梦蝶将冰镇酸梅汤搁在窗台,青瓷碗底凝出的水珠正巧坠在";孙明阳";的签名上,把那个";阳";字最后一捺洇成奇怪的圆弧。
";这是三科上周的物资申领单。";她将文件举到逆光处,薄荷绿乔其纱窗帘在纸面投下粼粼波光,";可孙科长分明习惯把竖勾写成直角折锋。";
周云帆正在给袖口缠止血绷带,闻言用钢笔尾端挑起她耳边卷发:";上个月替孙明阳代班的文书...";
";是钟副官!";祁梦蝶猛地站起来,藤椅在柚木地板上拖出短促的吱呀,";他总爱在签名时把钢笔逆时针转三十度——这份文件上的笔触走向却是顺时针的!";
窗外突然传来吴秘书的笑声,她举着两串糖葫芦从人力车跳下来,桃红绲边旗袍扫过门廊下堆着的樟木箱。
祁梦蝶记得那些箱子本该送往城南仓库,此刻编号却从";17";跳到了";23";。
";劳驾把二股三号的档案调来。";她将酸梅汤递给路过的陈司机,突然发现对方中山装第二颗盘扣系错了位置——这个憨厚的男人向来连袜带都要打对称结。
档案室霉味里混着新鲜的火漆味。
祁梦蝶踮脚抽最上层铁皮盒时,瞥见墙角废纸篓里躺着半枚带牙印的枣核。
她想起钟副官镶的银牙,那家伙每逢焦虑就爱啃家乡带来的蜜渍金丝枣。
";去年霜降那天的会议纪要。";她对着阳光展开泛黄的纸页,突然被某个数字烫到眼睛——钟副官牺牲当天的出勤表显示,他居然在死后两小时还签收了机密文件。
楼梯间飘来吴秘书哼的苏州评弹,唱词里";六月雪";三个字拐了七个弯。
祁梦蝶攥着文件冲出门时,正撞见陈司机在擦车窗,他抹布移动的轨迹恰好遮住了后视镜里某道仓皇闪进储藏室的影子。
";钟副官殉职时间是下午三点!";她将文件拍在周云帆正在擦拭的枪管上,震得红木桌面的象棋棋子跳起来,";这份四点钟的收件单上...";
黑车突然在院中急刹。
祁梦蝶回头看见孙科长拎着牛皮纸包跨出车门,油渍正从印着";张记卤鹅";的商标处渗出来——可城西那家卤味铺子明明三个月前就改成了绸缎庄。
";小祁啊。";吴秘书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叩怀表玻璃盖,";听说你今早把三年前的茶叶进出库单都翻出来核对?";
祁梦蝶望着走廊尽头晃动的光影,忽然意识到所有疑点都像旋转门般首尾咬合。
当她冲进车库要找陈司机对质时,却发现那辆雪佛兰后座散落着几颗带牙印的枣核——其中一颗还沾着银粉。
暮色漫过百叶窗时,祁梦蝶在洗手间听见隔间传来压低的嗤笑。";...真当自己火眼金睛呢";";新人就爱瞎表现";...瓷白洗手池突然映出周云帆的身影,他正站在廊柱阴影里擦拭怀表,表面反光恰好照亮她后颈微微发抖的绒毛。
月光爬上档案室铁锁时,祁梦蝶把自己埋进檀木椅。
酸梅汤在青瓷碗里结出冰晶,将那个被水渍洇开的签名冻成模糊的旋涡。
月光透过档案室蒙尘的玻璃窗,在青瓷碗沿凝成细碎的银边。
祁梦蝶看着碗底那个被冰晶模糊的签名,忽然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是有人往脑仁里撒了把绣花针。
";啪嗒。";
沾着枪油的手帕落在她膝头,檀木香混着硝烟味漫上来。
周云帆倚着档案柜擦拭袖扣,止血绷带在他腕间缠成某种密密麻麻的纹路。";钟副官牺牲前夜,往我茶盏里扔了三颗话梅核。";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档案柜缝隙漏下的尘埃,";他说新人就像梅子,总要被盐水泡过才知酸甜。";
祁梦蝶捏着酸梅汤碗的手指蓦地收紧,碗壁凝结的水珠簌簌滚落。
她想起今早在洗手间听见的嗤笑,那些带着枣核味的闲言碎语此刻都化作了碗底扭曲的漩涡。
";你看这个。";周云帆突然蹲下身,枪茧粗粝的指尖划过她手背,在青瓷碗沿轻轻一叩。
冰晶折射的光斑跳上墙角的樟木箱,原本该是";17";的编号在光影交错间竟显出被刮擦过的痕迹。
走廊传来吴秘书高跟鞋的脆响,那串";哒哒";声在档案室门前微妙地停顿了三秒。
祁梦蝶突然站起来,藤椅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扑到那堆樟木箱前,指甲抠进木箱缝隙——被刮去的编号下隐约露出朱砂描红的";午时三刻";印记,这是特工总部最高密级文件的专用标记。
";去年霜降...";她喃喃着转身,发梢扫过周云帆正在装填子弹的掌心,";孙科长说那些箱子装的是淘汰的电台零件。";
周云帆突然抓住她手腕,将她的食指按在某个樟木箱的铜锁上。
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锁眼内侧的划痕组成了熟悉的锯齿状——和钟副官钥匙串上那枚黄铜挂坠的齿痕完全吻合。
";叮——";
怀表报时的清音穿透霉味,祁梦蝶看见周云帆的瞳孔在暮色中收缩成针尖。
他转身时黑色风衣扫落案头象棋,红木棋子在地板上敲出密码般的节奏。
祁梦蝶数着那些";嗒嗒";声,突然想起上周潜入敌特据点时,周云帆用鞋跟敲击水管传递情报的韵律。
晨光再次漫过薄荷绿窗帘时,祁梦蝶抱着一摞日常记录册摔坐在会客室沙发上。
陈司机送来的碧螺春在鎏金杯盏里泛起涟漪,她盯着水面倒影里晃动的门扉,突然捕捉到吴秘书桃红色旗袍的一角。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十七日...";她蘸着茶水在玻璃茶几上画时间轴,指尖突然顿在某个标注着紫罗兰印泥的日期上。
那是钟副官殉职前三天,吴秘书在文件传递记录旁画了朵五瓣梅花——而特工总部的标准批注符号应该是三叶兰。
茶水间的蒸汽裹着龙井香飘进来,祁梦蝶捏着记录册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记得那天午后暴雨,吴秘书的凤仙花指甲在窗玻璃上敲出细密水痕,说要给老家寄晒干的梅子。
可记录册上的梅花标注墨迹晕染,分明是沾了水汽的痕迹。
";吴姐,能借你的印泥补个批注吗?";祁梦蝶闪身拦住捧着文件盒的吴秘书,目光扫过她领口别着的银质梅花胸针。
那朵梅花的第五片花瓣有道细微裂痕,和记录册上的残缺墨迹如出一辙。
吴秘书的睫毛在镜片后急促颤动,像受惊的蝶翼:";我、我用的都是统一配发的...";她后退时高跟鞋踩到自己的影子,文件盒";哗啦";散落一地。
祁梦蝶弯腰帮忙的瞬间,瞥见某张泛黄的货运单上盖着鲜红的";午时三刻";印章——而签发日期竟是钟副官牺牲后的第七天。
";小心烫。";陈司机突然端着茶盘出现,祁梦蝶的手背被溅出的茶水烫得发红。
等她再抬头时,吴秘书已经抱着文件盒逃也似的钻进电梯,桃红色衣角被金属门夹住又弹开,像片被风撕碎的海棠花瓣。
祁梦蝶蹲下身捡拾散落的文件,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在茶水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陈司机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沾着半片枣核碎屑,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