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送走周之茂,会馆的主事亲自跑过来,递上一张名帖,上书“嘉鱼熊鱼山”。陈吉发有些纳闷,那主事是个玲珑人儿,立刻解释起来。
“鱼山先生讳开元,天启五年进士,乃嘉鱼四大才子之首。芝冈公殁时,曾代其子女进书。王化贞正法,也是鱼山先生的功劳。”
熊开元,嘉鱼熊氏,与江夏熊氏亲近。天启五年,熊开元中进士,同年,熊廷弼因辽事斩,传首九边。
熊廷弼是楚党领袖,为人刚直,素有名望。熊廷弼督辽期间,是整个明末抗清形势最好的几年,因此,湖广士子始终认为,熊廷弼抗清英雄,是因为魏忠贤的忌惮才遇害,而王化贞在其中充当了构陷的帮凶。
熊廷弼斩首后,天启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将王化贞也下狱了。但因为主谋是他的大伴魏忠贤,所以这件事也就搁置下来,王化贞久系于狱,却不宣判。
崇祯初年,魏忠贤倒台,熊开元以同乡同宗的身份为熊廷弼子女出头,当时有王化贞的党羽为王求情,熊开元上疏弹劾,使崇祯皇帝下决心判王化贞斩刑,由此,熊开元在湖广士子中积累起一定的威望。但不久后,因为在京察参与弄虚作假,熊开元被贬斥外放。他不肯去,如今滞留京城,尚属白身。
湖湘会馆的主事是湖广来的老秀才,想必是与熊开元结交许久,对他推崇备至。
不过,陈吉发不认识他,只听熊广源夫子提过一嘴,这人如何来寻自己?
陈吉发心中纳闷,但手上不慢,拉着会馆主事的手,抬脚就往外走,嘴上还热络客气道:
“哎呀,当不得鱼山先生来见。快快带在下出迎!”
说话间,陈吉发随主事来到门前,就见到会馆外堂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个头不高,脸型圆润,白面有须,正坐在屏风后细细品茶。
见了陈吉发出来,那人不待陈吉发开口,起身抱握手中折扇,朝陈吉发作揖:“嘉鱼熊鱼山,见过陈公子。”
陈吉发不敢托大,立刻抱拳作揖:
“久仰鱼山先生大名,幸会幸会!”
“当不得公子一声‘先生’,在下目前是个闲人,无事一身轻,到处走走,拜访亲友。听家里人说江夏熊氏的女婿乡试考中举人,如今进京赶考,在下便过来认个亲,拉拉家常。”
原来是这么层关系。陈吉发连忙如实回道:“担不起江夏熊氏女婿一说。芝冈公子女俱在,晚生是熊氏旁支、江夏熊广源秀才的女婿。”
“哈哈,子安过谦,一笔写不出两个熊字。求学时,熊广源夫子与在下也算有过数面之缘,论起辈分,他算是在下族叔,你我当论兄弟。”
“这如何当的起?”
“当得起,当得起!”
“先生折煞晚辈了,还请赐教。”
“哈哈,倒是个谦逊的后生。”熊开元笑道,“来,坐下细聊。”
陈吉发与熊开元落座,这位鱼山先生果然是个闲人,竟真的开始拉家常。
从他小时候在嘉鱼的趣事讲起,又谈到他求学科举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万历四十五年童生试,我以第一名入嘉鱼县学,次年得晋桂榜,原以为人生顺风顺水,初到京师,也是狂傲不羁,结果万历四十七年的会试,竟然名落孙山,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崇祯四年,在下晋吏科给事中,本想有一番作为,可因弹劾王化贞遭人嫉恨,被诬陷京察造假,如今免了官身,唯有着书念佛。在下听家乡人说,陈子安原是商人,十七岁才开始读书,十八岁连中秀才、举人。此外,还在江夏做得喏大事业,安靖乡里。与子安比,在下痴长这些年岁,却是一事无成,真感慨也。”
“晚生现在也不过白身,鱼山先生多年宦海浮沉,自然比晚生懂得多。往后还请多多指教,免得晚生走了弯路。”
“谈不上指教。子安往后准备往何处去?”
“这个得看圣上心意。”
“诶,圣上心意固然重要,个人志向也同样重要。子安如此年轻,要学会爱惜羽毛,最好能现在京城谋个清贵位置,积累资历人脉,今后才好做事。”
陈吉发想了想,没有顺着他的话说。
“晚生没有先生这般大的志向,也不求今生能入阁拜相,只想外放做些个小事,造福一方百姓足矣。”
熊开元眯起眼睛,听出了陈吉发言语中的冷淡和拒绝,于是也不强求。
“子安有自己的打算便好,无论走何种道路,终归是为朝廷效力。在下既然长你几岁,便也斗胆妄言几句,你且记得,日后当会有用。如今朝廷上当权的温相,是圣上心腹,标榜‘孤臣’,实为帝党……”
熊开元又拉拉杂杂说了些朝廷上的党派纷争,陈吉发只默默听。其实,大多数内容系统的资料库里面都有,但熊开元的讲述更加直观具体,有些人物和事情,并未记载到历史书中去,通过这种亲历者的讲述,能知道很多史书上不会记载的隐秘之事。
二人聊了整个下午,陈吉发留熊开元用了便餐,后者才意犹未尽的离去,约好等陈吉发殿试结束后,再约几个湖广籍的官员聚会。陈吉发自然应下。
次日辰时,周之茂身着牙白长衫,顶着儒生冠,缀着端庄美玉,捏着题画折扇,准时来寻陈吉发。
这是精心打扮,仪表堂堂,要给李尚书留下印象。
陈吉发没那么多讲究,而且他知道李长庚还有个把月就要罢官,因此随意套了青布长衫,带着昨夜连夜赶出来的《青松图》跟着去了吏部。
李长庚很重视家乡来客,尤其拜访的人还是麻城世族周家的公子。陈吉发跟着周之茂畅通无阻的进了吏部,寻着李长庚时,老先生无所事事,在值房练字。
两位年轻人向尚书行礼,李长庚很客气,放下手中笔墨,迎了上来。
“周世侄来了?这位便是江夏陈子安?真是青年才俊!来人,看茶。”
白役端来茶水,李长庚又吩咐:“将程郎中唤来。”
周之茂还未来得及开口,李尚书却显然比他们两位晚辈还要激动,先开口问起来。
“近日家中如何?老夫听闻贼寇南下,是否波及湖广?”
“流民乞丐多了些,倒是没有作乱之徒。”周之茂开口答道,又扯了扯陈吉发,“且武昌府新任知府邓来鸾大人采用了子安献策,以‘引流入哨’法安置流民,如今武昌治下安稳平静,流民乞丐都少。”
“哦?”李长庚看了眼陈吉发,微笑颔首,“少年英才,咱们湖广后继有人。”
说话间,门外来人,推门进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举止端方,颇有气度。想必是方才所说“程郎中”。
“尚书大人,您唤下官?”
“无甚要事,两位湖广后生过来叙旧,想着持卿也是家乡人,就喊来见见。”
陈吉发与周之茂立刻起身行礼,程郎中回礼,自我介绍。此人便是文选清吏司郎中程良筹,字持卿,湖广孝感人,既是李长庚的老乡,也是心腹。
文选清吏司是正五品官,但管着全国文官的考核升迁,因此权力极大。陈吉发和周之茂通过科举后,理论上都归这位程郎中安排职司,仅仅是见这一面,留下个印象,于旁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机缘。
陈吉发不由感慨,世家子果然便利。好在周之茂也好,李长庚、程良筹也罢,都是体恤乡党、热情豪爽之人,也算给了陈吉发这个后起之秀参与入围的机会。
四人坐着聊了会天,主要就是谈湖广的事情,从流民聊到经济民生,又聊到官场变迁。李长庚似乎很闲,聊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其他人来打扰。
时机差不多时,周之茂先起身赠与李长庚冯梦龙的新书稿,陈吉发也送出画卷。李长庚自然十分高兴,客套几句后,请程良筹送两人出去。
路过隔壁院落时,程良筹小声道:“看,那院子是为南京户部尚书谢升准备的。”
“什么时候来?”
“不知。”程良筹眉头紧锁,“李尚书这几日连续提了几个官员升迁的事情,都被圣上否决。反而是温相提的人都得到提拔。如今谢升的院子都收拾出来,底下的人怠慢尚书,竟已不向他报事了。”
“欺人太甚!”周之茂面上气愤,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两位公子前途无量,不可因小失大。”
陈吉发和周之茂拜谢,与程郎中告辞。
出了吏部的门,周之茂慨叹一声。远远的,看见周之孝与个小厮在那等着,他转头问陈吉发。
“午后有个聚会,吉发要不要去?”
这转弯来的太快,陈吉发还没反应过来,周之茂笑了笑,解释道:“李尚书虽然即将免官,但多少在吏部有些人脉,还能帮忙疏通一二,子安莫要太过担心。如今正值各地士子进京,往后同朝为官,多认识些人总没坏处。陈谨昨晚也到了,正好一起聚一聚?”
陈吉发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另外,咱们汉阳县还有位公子叫刘成治,住在贡院,小弟与他熟识的,要不要将他也喊上?”
“行,我让之孝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