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陈吉发又忙着同游明堃一起采购铁料,招募匠人,到晚上临睡觉前,才想起来段润宏送的小锦盒还在身上没有拆开,于是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王宝珠在旁边侍奉,看到这盒子,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锦绣庄的老板给的。”
王宝珠拿起那方锦盒,仔细看上面的纹路装饰,觉得不像个老头用的东西,再闻了闻,有股淡雅的幽香。
打开檀木盒,里面是个福囊,用上好的青缎,正面金线大字“锦绣”端庄大气,背面用五彩丝线勾勒两只仙鹤,一翩飞回首,一展翅仰望,栩栩如生。福囊的收口结子上坠着羊脂白玉环,入手温润水腻。
福囊里面还有物件,打开看,是一枚青玉扳指,风格粗犷,做工古朴,戒面上刻着硕大的“段”字,显然是送给段家贵客的信物。
陈吉发只被那扳指吸引了眼神,拿起来,套在指头上把玩。
“有趣,这是送我什么贵宾待遇吗?都签了合同,这东西有什么用?”
王宝珠却拿着那个福袋,若有所思。尤其那枚白玉水头很足,应该是有人长期把玩的。她拿起来认真的看,鼻子里闻到上面的脂粉气,先前的幽香竟然是这枚羊脂玉坠子上附的。
她心念一动,将这福袋束口的丝线拉紧,原本宽大的福袋竟然缩了一层进去,变成了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那枚收口处的玉佩,正好挂在荷包外面,真是机巧万分!
“相公,这是哪家姑娘给你送的荷包呢!”
“啊?”
陈吉发回头,果然看到方才的福袋变成了荷包,王宝珠拿在手里把玩,调侃道:
“相公果然受人欢迎。南京有个曹氏,北京又是谁?莫非是锦绣庄的小姐?”
“怎么可能?今天一个女子都没见到。”陈吉发不以为意,将扳指也一并给了王宝珠,“不管是什么意思,总归是段老东主送的东西,你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会试十日后放榜,陈吉发整日忙着推广缝纫机的事情,竟忘了时间,大早晨的还是周之茂上门约他去看榜。
皇榜张贴在贡院门口,整张明黄长卷,记录着三百五十二个名字,这便是甲戌科的全部贡士了。
看榜的人大早晨就将贡院门前围的水泄不通,士子们自恃身份,自然不会汗流浃背与人拥挤,大多是随行书童在前方查看名单。但也有些家底不甚好的,衣衫破旧,同别家的仆役们挤在一起。
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陈吉发将石头留在了南京,李六和两个游手也各有事情,他懒得讲那个排场,抬脚准备去看,周之茂拉住他:“子安莫要去挤得一身汗,我家书童去,替大家都看看。”
周寿明、陈谨、刘成治几个也在一起,于是找了个附近的茶楼喝茶,只让个书童去跑腿。
大家心中惴惴,却故作不在意聊天,等到茶泡二壶,书童总算气喘吁吁回来。
“中——中了!公子,公子中了——!”
那书童兴高采烈,语无伦次,周之茂喝道:“没个规矩!究竟谁中了?多少名次?抄下来没有?”
“有的有的!”那书童还是兴奋,说不出囫囵话,只掏出张黄纸递与周之茂。
众士子围了上来,看见上面几个名字。
周之茂,一十九,陈吉发,四十六,袁彭年,八十二,刘成治,一百三十七,陈谨,二百零五,刘侗,二百九十三。
看到名字的都欢呼起来,同好友击掌相庆。周之茂得到的贺喜最多,他本身是个热闹的性格,成绩又拔尖,自然更加巩固了在湖广士子中的威信。
“没有在下的名字吗?”周寿明先叫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确信没抄漏了?”
“没……没有。”那书童想了想,又确定道:“的确没有,看了三遍。”
“哎呀,名落孙山咯!今年白考,又要三年……”
毛羽仪也落了榜,十分沮丧,与周寿明两人神色暗淡。众人又都围过来安慰,慢慢的心情才好了些。
得了成绩,陈吉发回到住处,写信报喜。
其实,并不用他告诉家中,官府通过加急快马传递的贡士名册,也同步到了湖广学政衙门。
报喜的小吏敲锣上门的时候,陈友富老两口还如在梦中,熊韵芝心情激动,替夫君高兴,泪花闪闪。
只觉得这些时日的辛苦,都得到了回报。
父亲熊广源一辈子读书,也就是个幕僚,兄长熊文灼如今还在以举人身份在府衙帮忙,没能补上实缺,倒是她这个因为意外草草嫁了的姑娘,先等来相公中进士的消息。
人生际遇,世事无常。
在这个时代,女人这一辈子,靠着男人生,靠着男人死,生死荣宠,都系于男人。
即便熊小姐识文断字,经营有方,能力出众,可无论她做多大的买卖,在外人眼里,还是她相公中了进士更加光耀门楣,更加让她心中有底。
直到熊韵芝安排下人给足了赏钱,送走了官差,陈友富老两口才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擦着激动的眼泪。
“韵芝呀,吉发过了会试,往后就是进士了吧?”
陈友富还不太懂这些东西,但他知道进士,那是与王公大臣并称的大老爷,是能够直接见圣上的天子门生,是左右草民命运的青天父母。
“嗯,过了会试,再便是进京面圣,圣上甄别,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都是天子门生,将来督抚一方。”
“哎呀哎呀,祖宗显灵,祖宗显灵!”陈友富和赵氏已经如痴如狂,就地跪拜,“列祖列宗在上,我儿吉发,如今高中进士,光耀门楣,陈家自此发达,也算告慰列位祖宗在天之灵!”
陈家出了进士,除了告慰先祖,陈友富老爹还准备像中举那般大摆筵席。
陈友富因着儿子出息,这半年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惬意。自从儿子中举之后,他就将酱菜铺子完全甩给弟弟经营,自己每日拿些碎银子,在城里茶楼听书,或者与几个相好的老头四处钓鱼。
因为陈吉发的关系,陈友富身边这些喝茶钓鱼的朋友对他很是吹捧,老头苦了大半辈子,都是赔笑给别人,谨小慎微的性子,如今骤然被别人吹捧,自然心态就渐渐发生了变化。等到皇榜放下来,那些吹捧的人就都找他讨酒喝,陈友富高兴兼顾面子上有光,自然就应了下来。
熊韵芝听了公爹的打算,便出言相劝。
“爹,您高兴可以理解,但相公中了进士,往日打交道都是世家子弟,像原本那般开流水席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陈家祖辈做酱菜,如今才供养了个进士出来,再说,街坊邻里帮忙多,值得请他们吃席。你别说了,这件事听爹的。”
陈友富态度有些强硬,熊韵芝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平日里公爹与她打交道也不多,熊韵芝一天到晚忙外面的事情,本来碰面就少,陈友富内里又是个很保守的性子,因为避嫌也不怎么同儿媳说话,沟通起来有些困难。
熊韵芝就去找母亲赵氏,同她细细说道理。
“相公如今榜上有名,就是贡士,待见得天子,就是天子门生。当今天子最重节俭,朝中上下借以崇俭为美德。相公今后是要在朝廷当官任职的,若是刚中了贡士就大摆筵席,大宴宾客,让些坏心思的人见了,再添油加醋一通,风评奏议,让天子对相公落下个不好的印象,往后相公官场怕是不会顺遂。女儿与爹爹不便沟通,母亲能否帮忙劝说一二?”
赵氏出身吏员家庭,对官场上的很多事情还是有些了解的。
虽然她不是很待见熊韵芝,但她的这些话琢磨着有些道理,便同意去劝陈友富。
哪知赵氏将这些话刚同陈友富说,老头倔脾气就起来了。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怎能反悔?便说要有德这件事,难道重信诺不是有德?”
“你今日是吃了枪药不成?如今与你好说,也是为了吉发将来能好,如何就生这么大气!”
“你当是气谁?她方才来说过这事,老夫说了此事已定,如何又去找你?吉发也是,家里外这么大产业交给她,让她真以为能当陈家这个家了!”
“你少说几句!”
赵氏皱起眉头,颇不满意。
陈友富却觉得儿子升了官摆几桌酒天经地义,他做自己儿子的主,熊氏本就该乖顺听从。
赵氏不仅偏帮儿子的小妾,还在这大惊小怪的,让他面子上不好过,心中也有些怨怼。
于是老头也生了闷气,自顾自跑出门找几个老伙计喝酒去了。
赵氏本也是个有主见的,从前陈友富在家老实做生意的时候,她也总是能镇住老头,可如今他不做事天天在外面闲逛之后,却渐渐的管不住他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陈吉发出息了,老爷子没有了养家的责任和负担,与赵氏共同生活少了,开始放飞自我。
俗话说“老小子”,便是指的这种退休了却学会叛逆的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