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久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愣看了眼张德宝。后者笑眯眯喝了口茶,接口道:
“一斤铁不产还是不妥的。官营厂照旧生产,乌岭铁厂给你这六百万两的产量兜底,你且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便是相当于将官营厂白白养起来,以牺牲利润来换乌岭铁厂的发展,张久清做这个行当多年,哪能看不出陈吉发所图甚大?!
“这……办法倒是好的,只是如此,陈公子吃亏……”
“晚辈吃点亏没什么。”陈吉发看了眼张德宝,笑道,“关键是大冶的铁业不能总这样不瘟不火。圣上盼着有更多的银钱铁料平寇讨虏,咱们这些臣民自当要尽一份力。”
“说的是。督造大人当体谅陈公子的心怀。袁举人,这桩生意是你介绍到大冶的,若是将来顺遂,咱家便为你记功。”
“草民谢公公提携。”
袁立魁其实心底里瞧不起太监,不过现在是为了陈吉发求人,表面功夫要做,于是装作诚惶诚恐拜谢。
到这个时候,张久清已经知道,事情算是定下来了,虽然依旧惴惴不安,但有了这个承诺,至少官营厂的生意不会受到影响,矿监也没有什么意见,于是安心不少。
从矿监张德宝府上出来,陈吉发与袁立魁和叶祥龙告辞,坐着轿子回了铁厂的工棚。
每年舍去数万两银子给那些什么也不做的硕鼠,实在是无奈之举。但现在铁厂刚刚起步,各项事业也都在紧锣密鼓推进,不能有什么闪失,该花的钱,该走的关系,不仅不能少,还要主动去做。
今天便是很好的例证,若是晚了一步,让张久清抢先,怕是整个会面不会如此顺利。但如今不同,张德宝先收了陈吉发的礼,自然就站在他这边。
这些事情都解决完,认购了股份的矿主们,都陆续将银子到了账,铁厂的事情骤然多起来,马千里和那几个从江夏叫来的人手便不够了,要从江夏重新抽调一批人来协助大冶铁厂的建设。
正好也出门一个多月了,陈吉发便想着干脆回去一趟,也将合作社积攒的事情处理掉。
六月中旬,陈吉发回到苏家湾,才刚进了合作社,迎面先来的,是满脸不爽的苏庆阳。
“哎呀,吉发你可算回来了!”
苏庆阳知道陈吉发没架子,也就跟着没了拘束,平日里还是按照长辈叫晚辈,直呼其名。
“你从北京带回来的那个丫头,可算厉害的很!这个把月要搞什么服装展销,又要搞什么服装秀,哎呀呀,折腾的很,整个商会都围着她转!”
陈吉发哑然,所谓的服装展销、服装秀这些后世概念,自然是从北京回来的一路上,陈吉发同段瑾聊天时谈到的,没想到她这么感兴趣,回来后竟自己就试验起来。
不过,搅动商会是什么意思?
“商会会长不是您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如今谁不知道,她是您从北京带回来的三姨娘?”
原来是这样。
“她打着三姨娘的身份欺负你们?”
苏庆阳支支吾吾,低声道:“那可不是……”
陈吉发觉得有些蹊跷,段瑾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从接触看,那丫头有些心思,但还算光明磊落,性格上有些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
苏庆阳这个家伙陈吉发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很有点小农思想,喜欢把公事和私事混为一谈。
“有什么事见面了说清楚。走吧。”
苏庆阳点点头,小心翼翼将陈吉发引入商会的值房,才进门,就发现整个布局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这里原本是个农家院落,被合作社收购作为商会值房后,便增加了两排房子,成了假三进的联排平房。
原本苏庆阳在这里办公,将最里面的整排留给他自己,外面三排混杂着账房、文书、库房和马房,和这个时代普通的衙门院落差不多。
陈吉发因为平常忙着搞战略规划、大政方针,这些细节并不太在意,只要各部门能按时交账就好。
但段瑾来了之后,首先就瞄准了这里,先是要了一排房子走,苏庆阳不得已将自己的那排空了两间出来,勉强容纳原先的人手。
然而不几天,段瑾又提出,要单独在商会设纺织部,要建立单独的账房、文书。
因为陈吉发在大冶,苏庆阳就去请示了熊韵芝。
熊韵芝怎么可能去管段瑾?
因此只搪塞几句:“段小姐是陈家的三姨娘,她想做什么,你如果有意见,该去问相公。”
苏庆阳没办法,得不到熊氏的支持,只能满足了段瑾的要求,给她单独设部。
但还没完,不几天,她就提出要对现在的商会进行改组:
其一是要将产业规划、招商引资和产品推介功能单列,设置“战略部”、“招商部”、“营销部”,原先的职能划分为“法规部”、“总务部”、“后勤部”;
第二就是在商会管辖下,按照现在的几个重要行业,包括纺织、酒、铁、粮食等分类设局,仿照宫廷八局规制,以及苏家湾现有的产业,先设置“织染局”、“器用局”、“酒酱局”、“农苑局”四个局,段瑾原先单设的那个纺织部,并入织染局。
改组后,商会将按照“六部四局”的设置细分,各种功能都会得到强化。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想法都是陈吉发在运河上漂着的时候同段瑾说过的,陈吉发真会以为自己遇到了第二个穿越者。
但即使如此,得知段瑾在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内,真的将这些想法落到实处的时候,还是叹为观止。
除却借用了“三姨娘”这个名头之外,陈吉发其实没有帮她什么。但目之所见,无论是人员、组织、办公场地分配还是物资调度,几乎都已经完成了改组。
无论从接受新理念新思想的速度,还是雷厉风行的手段上看,段瑾小姐都是不折不扣的女强人。
当然,若不是女强人,也不会跟着他来江夏。
陈吉发自忖,若是放在后世,像段瑾这样的女企业家,哪可能给他这样的社畜当“三姨娘”?
即便是这个时代,陈吉发吃了性别红利,也是靠着系统的作弊,才有机会得这女子的青眼,入了自己毂中。
所以,当陈吉发看到一身男装,在吴婷、洛芙等几个女人包围中侃侃而谈讲方案讲流程的段瑾时,苏庆阳在他耳边不满的抱怨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没有打扰正在工作的段瑾,去旁的值房又看了看。
新增部门后,商会将隔壁的院落也盘了下来,还搭了两个木楼,里面人来人往,都是非常年轻的少男少女,有些是学校的学生,有些就是最近招募的。
苏庆阳还在喋喋不休:
“用了好些个外村人,还有流民。尤其那个什么招商部,真是鱼龙混杂,啥人都有,也不怕是细作。”
“庆阳小爷爷知不知道她从哪里招来的人?”
“前几日总去揽月楼,听说不几日就同花魁洛姑娘交好,这几日还将人带来,说是要搞什么合作,您方才也见着了。这里面好些个外州府的公子就是洛姑娘介绍的,听说连云梦、孝感、麻城那边的世家公子都来了。还有那个什么营销部就更是糟心……说句不好听的话,来了好些风尘女子,村里这些后生都不安心干活了!”
陈吉发看了眼那些忙碌的年轻男女,看不出是什么公子,也瞧不见谁是风尘女子,只看见人人都在干活,各个都识文断字。
他侧头冲苏庆阳笑了笑,没有做评论。
后者拿不定陈吉发的主意,稍微顿了顿,带着陈吉发往前走,来到“战略部”值房门口。
总共间房,左边的空置,右边四个人,有男有女,对着桌上的图纸文件写写画画。
见着陈吉发和苏庆阳进来,为首的书生抬起头,竟然是个老熟人。
“陈公子!”吴成道从案后出来,恭敬行礼。
吴成道只考了个秀才,并未中举,如今还在继续读书,面对进士陈吉发,自然是要恭恭敬敬。他身后三人也都停下手中活计,起身行礼。
“过来帮忙?”
陈吉发笑问,本是随口一句,没想到吴成道有些脸红。
“是,姐姐赚钱辛苦,小弟又实在天赋欠佳……”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陈吉发之前考试,也给吴成道划过重点,可惜他还是没考上。
也许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已经不再想安心读书,又或者的确不是读书的料。如果他能在商会找到存在的价值,也不是不行。
“也好吧。不过工作和读书也不冲突,合作社的管理还是比较宽松的,业余时间也可以读读书。”
“陈公子说的有理。而且,小弟以为,死读书难以得真知,无真知就算中了举人也于社稷无益。”
“哟,看不出来,你的认识还挺深刻的。”
陈吉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眼吴成道身后两男一女,具是少年,有些局促。
“这是从学校选来的孩子。”吴成道解释,“现在不是搞实习制度吗?小弟觉得这两个不错,就带在身边。”
“很好,这个做法值得提倡。”
陈吉发不仅没有批评,反而还鼓励起来,这让苏庆阳感觉有些不妙,脸色就很不好看。
“你们两个都是本地人?”
两位少年相互看了眼,那位男孩上前答话:
“回陈公子,学生是本地的,妮子是北面逃难来的。”
“嗯,商会是个很锻炼人的地方,也是未来合作社的重点发展方向之一。你们跟着吴公子好好学,好好干,往后有的是好日子!”
陈吉发给年轻人画饼。在这个没有电视网络的时代,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能如此和蔼的同小人物说话,画饼充饥的效果十足,两人都十分兴奋。
陈吉发又勉励了三人几句,便回到商会值房。
“陈公子,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苏庆阳急了,拉着他问。
“不慌,走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