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陈吉民的解说,台下“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
对于江夏的商民来说,这种平直的道路已经不是新奇玩意,但是对于苏州的商人来说,却要认真仔细的验算,才能知晓到底是否有利可图。
不过,陈吉发也是早有准备,提前帮他们算好了账。
只见台上的陈吉民挂出一张宣纸,上面详细列举了当前货运价格和道路通车后的运输价格对比。
“这条道路的意义在于,缩短了南京到松江的运输时间,大大节省了运输费用。千斤货物的百里运输费用,有望降低到一两银子以内!”
讲到这里,台下已经哗然起来,许多车行的老板们情绪激动,有个黝黑的壮汉高喊起来:
“那这路如何个修法?将近一百万两银子的投资,我们这些赶车的如何修的起?”
“就是,而且这陆路运输快则快矣,却不能驮运太多,若是大宗生意,还是走船好些。”
“要想富,先修路。路好了,生意自然好,人流车流大,物流就活跃。看起来这条路运力不如河运,可它能够与各城镇直接相连,论方便快捷是河运无法比拟的,特别适应短距离周转。有这些便利,乡下的货物可以更直接被城里利用,省得可不光是车行的成本,还有各位东家收购原料的成本。”
陈吉民在台上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台本子侃侃而谈,让坐在台下的陈吉发十分满意。
不知不觉间,自己这位堂弟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才了,看来自己当初顶着父亲压力让他到南京来锻炼是对的。
此后,陈吉民又讲了借款修路、收费还贷的筹款方式,回答了那些东家们的问题,打消他们心中的疑虑,最终,商人们不再有异议。
推介会继续下去,又拿出了各类新奇的项目,包括糖、酒、粉丝、油等各类物资生产的新技术、新方案,让苏州的东主们都大开眼界。
陈吉民介绍完最后一个项目,就走下来,陈吉发满意的竖起大拇指,接过了话头。
“诸位,这些是合作社对苏州展示的诚意。方才,有的东主担心分成问题,有的东主担心资金问题,有的东主恐怕还要担心江夏的合作社将手伸到了苏州,是不是太远了一些?”
台下有人哄笑,陈吉发也跟着淡然微笑,接着道:
“但陈某今日要说,这些都不是陈某需要操心的,苏州商行的事情,自然要交给苏州人自己商议解决,苏州人觉得这些法子好,能赚更多的钱,我们合作社便欢迎你们加入,欢迎你们带领苏州百姓将这些项目落地。合作社做的事情,就是为大家想办法、解决问题、维护设备,在帮助的大家增加收入、扩大产能的基础上,以一成五的比例,收取技术支持费用。这是一笔非常简单的买卖,我们不干涉原来的利益结构,也不参与各商会原本的生意,童叟无欺,绝无二价。这一点,此前的生意可以作证。”
“是呀,这点大家放心,庄某可以担保。”
“但若是我们投资,你们用技术卡脖子怎么办?”
“哈哈,这位掌柜说笑了。”陈吉发笑道,“合作社是做生意的,合作合作,就是互利互惠,合作共赢。我们只赚技术钱,不做实业,不做生产。若是我卡您的脖子,您停了产,我们吃什么?我们赚什么呢?只有您开门做生意,赚更多的钱,我们才能赚更多的钱,所以,我们不仅不会卡你们,还会不遗余力的更新技术,让你们有更大的优势赚更多的钱。这就是我们合作社成立的最基本的模式,也是我们一以贯之的理念。”
“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是呀,这不是白给咱们捡钱吗?怎么可能?”
“会首们定吧。咱们跟着干。”
“布业的不是已经赚钱了吗?你们看布业的如今多风光?!”
场面上吵吵嚷嚷,却没有人再提什么大的问题,这时候,人群中站起一位老者。
“肃静!”
此人起身,庄志业立刻喊了一嗓子,场面安静下来,都将目光聚集过来。
“老夫张道一,吴县人士,家中经营薄产,恬为苏州各商行公推话事人,只请教公子一个问题。”
“您请讲。”
“南北东西商行,各有其利,各属其地,过去数十上百年,大家都如此做事,相互之间也没什么大的冲突。自陈公子来,先用这些奇器之术鼓励江夏商户抢了东南的生意,如今,又来东南推销奇器,以增加获利为由抽了一成五的利钱。敢问公子,若是您不推广奇器,不就没有这些事情?江夏归于江夏,苏州归于苏州,大家各安其位,也不必被你抽成。”
不得不说,这个张道一眼光独到,指出了陈吉发的这套话术中最核心的问题,那就是,大明的商人为什么要采取新技术呢?
这个问题,也是明末资本主义萌芽没有最终向工业化发展转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理论问题,那就是,在中国这种传统封建社会的市场架构下,由于地方保护主义、宗族文化、封建统治等各种原因,导致了商业利益的地域分割与阶级分化,那些士绅阶层的附庸商人,并不需要通过技术改革就能获得相应的商业利润,采取技术手段只是附加,而非根本。
不过,陈吉发既然来了,就是要解决这个核心问题的。
他思索片刻,对老人家先一拜,然后恭敬回复道:
“因为宇内非我一家,南北贫富悬殊,蛮夷虎视眈眈,我们若不这样做,不生产更多的物资、养活更多的人丁,华夏子孙便不能长远,终归要被使用奇器的他族所压制,比方说那些泰西人。还因为守着碗中的财富终究做不长远,祖宗留下的财富有限,而子孙繁衍却是无限的,我们不能等如北方流民那样,土地无法养活子孙了再想办法,而要时刻居安思危,多创造财富,才能养活更多子孙。但土地是有限的,商业流通本身又不生产财货,只有依托奇器之术,向天要、向地要,财富才能越来越多,我们才能养活更多的子孙后代,才能真正的长治久安。”
张道一听了陈吉发这番话,悚然动容,竟然静静站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诸位,都听见陈公子方才所说了吗?”
张道一环视全场,又对陈吉发拜上一礼。后者自然不敢受,连忙躲开,慌忙回礼。
“听您一席话,远胜十年书!老朽实不知商贾之利也能有如此济世情怀。陈公子是老朽见过第一个不讳谈利的儒生,也是第一个将民生之义与商贾之利结合起来的儒生。您恐怕不知道,老朽做了一辈子商人,听得最多的就是商人乃投机倒把的贱业,老朽从年轻时候学着做生意,到如今小有所成,始终想不明白,商人如何就是贱业?方才,陈公子的那番话,替老朽解了惑。原来,不是因为商人轻贱,而是商人没有将自己放在正确的位置,没有找到义利一统的学问。老朽今日闻道,此生无憾矣!”
这番话出口,算是彻底点醒了场上诸人。
陈吉发也异常诧异,这老头,居然能有如此的眼界见识,看透了自己那番说辞背后的政治哲学。
“老先生谬赞,晚辈当不起如此高评价。无非不是想带着诸位发财牟利尔。”
张道一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道:“老朽年长,冒昧叫一声贤侄。今日老朽便代表苏州商界,同贤侄许下此喏,愿彼此精诚襄助,以践商贾之义。”
“好!”
庄志业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场上掌声雷动。
陈吉发非常兴奋,有了苏州这帮子豪商巨贾,合作社的技术推广速度和各项收益,明年肯定能再上新台阶!
“多谢各位东主,多谢各位前辈抬爱!”
场面热烈,庄志业趁机宣布今日会议圆满成功,后续协议择机签署。
其余人三三两两散去,独那张道一留下,等人散了,庄志业带着陈吉发上前。
“张老是苏州首富,也是各商会马首。”
“过誉,不过略有薄财。苏州恒顺通钱庄,便是张某产业。”
陈吉发觉得恒顺通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是没能想起来,只得客气赔笑。
“久仰久仰!”
“还有张记粮行。”庄志业补充道,“此外张老在铁业、运输等行业都有投资。今天他来,主要就是为子安你。其实张老关注你的一举一动许久了。”
“这倒是让晚辈汗颜。”
“呵呵,也莫要再客套。方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惟愿老朽这辈子有机会看到贤侄执掌一方,实现心中盛世。初次见面,备了些薄酒,贤侄可否移步府上小酌?”
“哎呀,张老家中园林一绝,子安切莫错过。”
“哦?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谈笑着往张府去宴饮,宾主尽欢。
席上,张道一请家中晚辈出来作陪,长子、次子及女婿都与陈吉发见礼。
然后,陈吉发就想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说恒顺通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