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没有细看卢象升折子里关于屯田的各项政策,现在,他想的是,不能任由这两人在湖广继续经营下去。
一个本地的进士,一个地方大员,要是合起伙来忽悠他,让他下放更多权力,一旦势大难制,必成祸患。
想到这里,崇祯皇帝又写了个小条子,还是给谢升,请他提交内阁议一议,该把这两人调到哪里去。
陈吉发一早就让熊庆芳、叶安民和张凯翼带着银票到了京城,先与周之茂见面,然后拜访了刑部尚书郑三俊,将卢象升的手书交给了郑尚书。
郑三俊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与熊廷弼是同科。
此人忠正,举贤任能颇具眼光,历史上的明末干臣,大多与此人有交集,但崇祯皇帝和温体仁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是东林党,尤其是户部尚书侯恂因为温体仁的攻讦,身陷“屯豆案”泥潭,郑三俊作为刑部尚书主张彻查,不同意直接对侯恂问罪,于是温体仁的党徒就攻击郑三俊与侯恂都是东林,徇私枉法,双方已经剑拔弩张。
不过,此时距离郑三俊因侯恂案受牵连下狱还有一年时间。
郑三俊是四朝老臣,三部尚书,在清流中德高望重,想见他本不那么容易。
但熊廷弼是他的故人,加上卢象升的书信,又有江南士绅作保,诸多原因加持,他便抽空见了熊庆芳一面。
郑三俊清廉,在北京仅两进小院,院中装饰简单,多栽种花草。
人丁也少,不过一个小厮,一个婆子,正室夫人在老家,有个侍妾在身边照顾,年纪也很大了,约莫近四十岁。
熊庆芳年纪小,出生时家道已然中落,吃了不少的苦头,因此熊韵芝将他引荐给陈吉发后,他就刻苦用功,读书做事,都十分认真。
见到郑三俊,他先是执晚辈礼,然后说明来意。
“建斗信中也说过,但如今温相专权,怕是难为。”
“如今人人畏惧赴任宣府,尤其是尚书谢升。晚辈以为,部堂不妨反其道而行,举荐卢中丞与陈公子,或有奇效。”
郑三俊立刻明白了孩子的意思。
谢升在担任南京吏部尚书之前,曾经被廷推督师宣府。
那时候后金刚刚第一次入寇,宣府被打成烂地,死了好些个府县官员,他觉得这是有人在害他,让他去宣府背锅,所以称病不去,躲了一年多。
这事情也成了谢升的心病,温体仁将他从南京弄过来,还有大臣因为这件事找他的不痛快。
现在,郑三俊与温体仁在侯恂的问题上势同水火,郑三俊举荐的人才,谢升势必是要迫害他的。
最近传出消息,后金又在集结兵马,貌似即将有行动,若是如此,宣府就会变得危险起来。
此时,再找个不相干的言官建议,谢升为求自保,大概率能把卢象升和陈吉发弄到宣府去。
“只是,这是图的啥?建斗也就罢了,陈子安意欲何为?”
“陈公子说,唯欲杀敌报国,不思其他。”
“年轻人,有志气。老夫只能说尽力,至于是否能实现,还看圣意。毕竟,宣府乃京师门户,政见归政见,大局归大局。”
“部堂大人高洁,晚辈佩服!”
郑三俊既然答应帮忙,很快就拟好了折子,言湖广近年乡土安宁,治安绝佳,盗贼为之一空,居民夜不闭户。
去年京察,湖广考核优异,卢象升、邓来鸾功勋卓着,又有赋闲士子陈吉发,保境安民,辑盗平寇,忠勇可用。
这封折子没有明说推荐,只点名表扬,但看折子的人,一眼就能明白关窍。
郑三俊现将这封折子给了同为四朝老臣的阁老钱士升,签转报内阁首辅温体仁。
温中堂多聪明的人?
只一眼就看出其中猫腻。
正好前段时间皇帝签给谢升的条子办了回告,也一并到了温体仁手中,这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温体仁和谢升都是“孤臣”,是“帝党”,基本的政治逻辑,就是要打压东林党。
卢象升是个东林党,郑三俊也是个东林党,那么,在崇祯皇帝已经表露出怀疑的情况下,打压卢象升的确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个时候,郑三俊明知温体仁不喜欢东林党,明知是讨论卢象升下步去处的关键时刻,却偏偏要提江夏的治安绝佳,夜不闭户,这到底是推荐,还是别有用意呢?
温体仁仔细琢磨,觉得里面必有蹊跷。
谢升原本的折子给皇帝的解决方案,是要调任卢象升领南京兵部侍郎,整顿南京军务;江夏陈吉发授大名府推官。
这样一来,既完成了皇帝指示,将两个人调离开来,又打压了卢象升,让他由封疆大吏变成部内属官,明升暗降。
温体仁考虑,崇祯皇帝还是看重卢象升才能的,只是有些怀疑他与湖广士绅勾结,若是打压太过,万一皇帝查起来,少不得又要卖曹化淳一些人情,实属不智。
但钱士升和郑三俊这俩老儿,突然来这么个论功举荐的折子,却是给他递了刀子,这样一来,谢升的这份提案,倒也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
温体仁警觉起来。莫非,这两个老儿算到了自己对他们的敌意,就是要让卢象升去南京?
那么,这帮人在畏惧什么?筹划什么?
究竟,隐藏在这道折子后面的逻辑是什么?!
温体仁不愧是崇祯宠臣,思考问题的脑回路十分清奇。
他多疑而狡诈,皇帝多疑而寡恩,臭味相投。
想到这里,他将两道折子先收起来,打算放一放再说。
这个时候,朱大典的一份折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朱大典大约是知道弹劾他的人太多,也知道王家祯怕是要打小报告,于是报了一份密报,想让皇帝高兴一下子。
其中解释了他到处扒皮贪污的事情,有这么一句话:“臣筹资铸神威大炮五十余门,俱能以骡马拖拽,日行百里,实野战利器也。言官不通戎政而肆意攻讦,污臣靡费钱粮,臣惶恐,唯有自辩。”
温体仁回忆片刻,又翻出滁州、商丘之战的折子,没发现那句话说了五十门炮的事情。
这朱大典搞什么鬼?崇祯皇帝已经有意让他去守皇陵了,他这个时候突然爆这个事情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证明自己实力强大,还可以作战吗?他不想去守凤阳,想要继续当五省总理吗?
怎么可能?
先不说这些炮是用贪墨的银子铸造的,不一定好用,直说皇帝本身对新技术就很厌恶,尤其讨厌“投机取巧”的西学派。
自从孙元化编练的火器新军叛逃辽东之后,崇祯皇帝对天主教和这些研究西学的士子恨之入骨,对编练新军的主张也是嗤之以鼻。
坚持儒家正统的崇祯皇帝认为,将领就应该将注意力放在部队的控制和人心鼓舞上,搞军制建设和技术革新,就是舍本逐末,
那么,朱大典的这份折子,目的就很明显了,名为邀功,其实就是为了恶心崇祯皇帝,让皇帝觉得他不堪大用的。
这样一来,可能守皇陵都轮不上他,搞不好扔去南京陪毕懋康“造炮”,甚至直接夺职回家。
温体仁觉察出味道来了。
无论是郑三俊还是朱大典,上的折子,都是为了恶心人。
而恶心人的最终目标,恐怕,是为了让两人顺理成章的离开战场,置身事外。
温体仁冷笑一声,两位大人,好算计呀!以退为进,让帝党去趟河南、凤阳的浑水?
那必然不可能!
再说,他温体仁手里也没有能领兵打仗的人,甚至连有胆子去战区的人都没有。
这不是明摆着要看他们“帝党”出丑吗?
筹谋深远,其心可诛!
他想了想,拿着两份折子去找谢升。
“这两人的安排不妥。圣上请你斟酌,便是没有完全对两人失望。朱大典建议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兼领淮扬戎政。卢象升建议加兵部侍郎、巡抚宣大。”
这任命基本回归了历史的正轨,所谓“负负得正”,正是陈吉发希望看到的效果。
不过,关于他本人的任命,温体仁瞄了一眼,没有在意。
小小的新科进士,授了个推官而已,无足轻重。
至于邓来鸾,又不是此次立了军功,首辅认为没到提拔的时候,下次再说。
谢升是个提线木偶,温体仁怎么说,他就怎么执行。
提交内阁的时候,钱士升果然表示反对,认为应该让卢象升入职中枢,整顿京营。
温体仁冷笑不语,在谢升的折子上票拟,呈送皇帝。
圣旨到江夏的那天,陈吉发正准备从江夏出发,应一月之约,接喜鹊儿回山中,再与邢红娘谈判。
但圣旨既下,陈吉发只能先回家接旨。
来宣旨的钦差是位年轻的翰林,这趟湖广之行,他要宣三份圣旨。
陈吉发这里算一份,卢象升那里一份,还有一份给了王梦尹,这位老臣将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
陈家于院内设置香案,先拜祭,然后请钦差宣旨。
宣旨内容枯燥冗长,最重要的是官职,大名府推官,正七品。
品级没变,但是从巡抚的幕僚官变成了朝廷的命官。这还是有点区别的,相当于后世的“省管干部”重用为“中管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