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郭炀也好,阮泗也罢,都熄了与这位爷玩心眼子的心思。
姚昌华心中犯了嘀咕,想着,自己的上司不仅是位过江龙,还是条獠牙凶狠的,往后一定不能得罪了。
“别干坐着,来,吃菜,喝酒。我给几位满上。”
陈吉发起身夹菜倒酒,三个人坐不住了,连忙起来阻止,自己给自己倒上。
“使不得、使不得,折煞了!”
“可不是客套,二位在牢里也受了苦,这位狱卒大哥也算为司狱尽了力,是该吃顿好的。”
三人小心陪着,吃了些菜,陈吉发又敬他们酒,三杯下肚,面上热了,话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那谢老幺的事情,真不是老子冲动,实在是亲眼见着你这只羊从他棚里出来。”
“切,眼见不见得为实。娘的,摊上你这么个夯货,真是倒了血霉。老子生意都被你小子抢光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跑船的成本低,你能怪到老子头上?都是赚的辛苦钱,你别仗着年纪大就耍横。”
“去你的,小老四你又找打?”
“二位息怒,息怒!大人还在呢!”
两人闷哼一声,又埋头喝酒。陈吉发笑眯眯的看着两位,开口道:
“郭老大那日为何去找谢老幺?”
“他有些古怪,那日大早晨老子出车,见他在城东码头与个口音古怪的和尚说话,当时正有件事找他,就过去看了眼。那和尚身上一股子骚味,绝对不是吃素的和尚,见了俺就走,头也不回。俺就很奇怪,那天晚上想去他家找他问问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去,就听说他家出事了。后来听说凶手就是那个野和尚,俺就同县令说了,根本没用,那狗官就一口咬定是老子。”
“也就是说,关键就是那个‘野和尚’。”
“是呀,也不知谢老幺从哪里招惹的祸事。”
“怎就是谢老幺招惹的?老子的兄弟,跑船认识三教九流怎么了?你怎就知道一定是他?”
“切,谁知道你他娘的拉什么生意了?兴许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见到老子就跑!”
“狗日的!你才做伤天害理的事!”
“好了好了!大人看着呢!”姚昌华有些忍无可忍,这两个浑人真是欠收拾,难怪县令办糊涂案也要将两人收进去。
“好了,阮泗爷说说,这谢老幺什么来头?”
“还不是可怜人?码头上混的有哪个不是可怜的。”
“北面来的。”郭炀白了他一眼,“来了有六七年,刚来的时候有些口音,听不出是哪的。”
“妈的,老子能不知道吗?谢老幺救过二狗的命!”
“那是你傻,二狗子也是憨,搞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结果呢?”
阮泗沉默了。
谢老幺来了不久,就在一次匪盗袭击中,救了同是船帮的二狗子的命。
因为这个缘由,他俩平常在帮会里就形影不离,互相之间的货也都共享着带。
不过,上个月二狗子的船突然被临清巡检给拦了,打了三十大板,下手的人很黑,等回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但他到死都没说是什么原因。
后来听帮里其他兄弟说,那天的货是个开封的客商委托的,送到开平去的,他们只是过道手,交给临清的下家就行。
本来是谢老幺的班,但那天他突然拉肚子出不了船,就请了二狗子顶岗,结果就出了事情,二狗子也死了。
本来这件事吧,大家只以为是二狗子倒霉,被人救了,又把命还给别人了,没有多想,但如今郭炀这么一说,阮泗再愚钝也是做了帮会老大的人,怎么能不明白其中的潜台词?
“你他么的说清楚!”
“还能更清楚吗?北面的细作呗。不过老子真的没杀他,如今天下这般模样,流寇的细作,鞑子的细作,还有给别的什么人做事的,老子见得多了。那野和尚身上那股子膻味,老子一闻就像是当年的鞑子,这才想着晚上去看看的。只是老子那天忙事情,去的晚了,谢老幺已经死了。”
陈吉发皱起眉头。
郭炀的这番供词有七分可信。
意思就是说,如今满清细作已经潜伏到了华北平原的各府县,那么,自己之前的布置,有可能会被敌人掌握。
陈吉发记得,历史上满清入关的军队是先往南一直打,到了保定府城,因为守军有防备,才折身向东横扫廊坊、天津的。
换句话说,若是保定守不住,敌军就会一路沿着太行山东麓南下,过真定、打沧州,或顺着运河南下,或北归通州,就像之后的崇祯十一年那样。
而满清的部队之所以能够如若无人之境,除了野战能力强,明朝部队不敢接战这个主要原因之外,清军对明朝地方军事布置的熟悉程度,也是重要因素。
按照这个推论,明朝到这个时候,整个黄河以北,说不定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
似乎清军入关后下的第一座城昌平,就是细作内应拿下的。
在三人不解的目光中,陈吉发起身出门,同守候在门口的那位伙计交代几句,后者立刻去办了。
“有些旁的事情,不好意思。两位义士继续说。那和尚后来找到了吗?”
“我们是想去找。”郭炀有些无奈,“可阮泗这夯货找老子打架,结果都被姓秦的狗官抓起来了。”
“嗯,这案情基本都清楚了。我们正在抓紧找那个‘野和尚’。谢老幺平日里有没有藏东西的习惯?又或者,谢老幺和二狗子,最近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其他人?”
“这倒不清楚。”阮泗想了想,似乎没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二狗子死前总去南街的暗娼刘寡妇那里,两人纠缠有五六年了,平日里二狗子赚的钱也多半花在那女人肚皮上了,若是真有啥大事,说不定会找她的。大人要不去找刘寡妇问问。”
“谢老幺是外地人,平常又只跟二狗子往来,了解的人不多,不过他那个媳妇是来了大名县找的,她有个弟弟,在城东收泔水,或许也能知道点啥。”
两位老大果然知道许多外人不知道的重要线索,陈吉发起身拜谢。
“二位今日帮了陈某大忙!”
其余三人连忙起身,不敢接这个礼。
“大人太客气了,小的们该做的。”
“二位先且回去,让帮会兄弟们先把县里的运输跑起来。城东的商户都等着你们回去好做生意的。旁的事情交给本官,你们且放心。”
安排完这些,陈吉发与三人别过,叫了赵坤兴来,带着郑红绫,三人先去找谢老幺的妻弟。
那小子是个胆子特别小的,听说府里的推官找他,先吓丢了半条命,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喊冤,等听了陈吉发他们的来意,又连声说不知道。
“这小子脑子有点问题。”里正连忙向陈吉发解释道,“看上去正常的,接触多了就知道,傻的很,藏不住事情,也管不好事。如今这个模样,肯定就是真不知道了。再说,他姐自从嫁给那个外地人,就没怎么管过他了。他家里因为要给他说个媳妇,缺彩礼钱,就把他姐姐卖给那外地人了。结果卖女儿的钱给他娶了个老婆,他傻乎乎的守不住,前两年跑了,留了个闺女给他,他也养不活,去年冬天冻死了。”
陈吉发和赵坤兴面面相觑,这样的人,就算谢老幺和二狗子有秘密,也一定不会告诉他的。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两人又到南街,这里是条卖衣衫布匹的街市,刘寡妇表面上是个裁缝,她相公七年前被征调为役夫为勤王的客军运送粮食,去了就再没有回来。
为了拉扯尚在襁褓的孩子长大,当时才十八岁的刘氏出来帮人做针线活,直到现在。
外面传言她是暗娼,这里面有世人对寡妇抛头露面的偏见,也有刘氏为了生存不得不委身男人的无奈。
相公死后,刘氏在外面抛头露面,经常被不怀好意的男人欺辱,无奈之下,她与南街的布商好在了一起。
那布商是有老婆的,当时承诺的是纳她为妾。
但同她上了几次床之后,就腻味了,借口老婆不同意,将她甩了。
这事情后来被布商的老婆知道了,就到处造谣说她是暗娼。
刘氏没有任何办法,这样一来,骚扰他的男人更多了,她不甚其扰,甚至有了轻生的想法。
但就在她绝望之际,有个男人傻乎乎的,愿意相信她说的话,总是为了她与门口窥视的男人打架,将那些骚扰她的人都赶跑了,让她过上了平淡日子。
那人,就是跑船的孤儿二狗子。
那是个比她还小四岁的男孩,认识她的时候,不过十六岁,总是傻呵呵的对她笑。
刘寡妇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招惹了这小伙子,让他从此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好。
跑船赚来的钱,他大部分拿了过来,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是拿来献宝。
他为她与别的男人打架,总是鼻青脸肿,看得她心疼不已。
好在他跑船,是帮会里的人,那些人事后也不敢真的找他麻烦,怕船帮的人报复。
在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二狗子再一次为她打架受伤之后,刘氏将他叫到了里屋,给他上好药,然后抱住了他精赤的上身,两人就这样滚在了一起,从此过着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
她也是从那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喜欢自己,无非只是因为他每次来缝新衣服的时候,刘氏总是会很认真的同他聊天,总是会笑着给他添些小件。
这让从小没被人认真关心过的孤儿二狗子从此死心塌地对她好。
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