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没出门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绍桢撑了把油纸伞去寒檀院请安。
侍立在门口的丫鬟欲打帘,她听着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无声地摆手制止,驻足了片刻。
“祖母,”这是张绍棠的声音,“昨日听下人们嚼舌头,说四弟的青禾堂里有棵海棠树,如今都要入冬了,那树却古怪,这几日忽的开了花。海棠,正好应了孙女儿的名字,祖母可有兴致去看看?若是生得好,咱们移来寒檀院种着,四弟想来也不会拒绝的。”
接着是吴太夫人的声音:“你喜欢海棠树,让花匠多栽几棵就是了,何苦打上桢哥的主意。”
张绍棠撒娇:“孙女也就是提这么一句,咱们先去瞧瞧,若是那花开得不好,我自然不要了。”
吴太夫人也并未有多坚决:“罢了,桢哥都要去徐州了,等他来了问问吧。”
绍桢嘴角微勾,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笑吟吟道:“什么海棠树海棠花,我怎么听不明白?”
张绍棠的眼睛刷地睁大了。
吴太夫人笑道:“今日如何来得这般早。可用早膳了?”
“就等着来寒檀院蹭一顿呢,”绍桢边说笑边行礼,看向张绍棠,“长姐怎么了,脸色这般白,昨夜没睡好麽?”
吴太夫人闻言也看了过去,张绍棠迅速恢复了寻常,不冷不热道:“四弟多心了。”
绍桢含笑点头,吴太夫人吩咐丫鬟给大小姐再添个手炉,接着感兴趣道:“听棠姐儿说,你院里有棵海棠树开花了?”
“哪有秋天开花的海棠?”绍桢诧异道,“这等古怪不吉利之事,长姐听谁说的?”
张绍棠的脸色撑不住了,嘴唇翕翕:“想是……听岔了。”
绍桢仍旧泰然自若地颔首,外面响起丫鬟的通报声:“二夫人来了。”
话毕,一个瘦削的妇人进了屋,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墨绿色绣百子图缂丝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烧蓝翡翠钗,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屋里的姐弟俩都站起来行礼。
谁知,二夫人一进屋,便直勾勾地瞪着张绍棠,丫鬟见不对劲,正欲上前提醒,二夫人的表情却一下子狰狞起来。
“你这个招灾的扫把星,我跟你拼了!”
张绍棠满脸错愕:“二婶你说什么?啊!——”
二夫人面如厉鬼,挥臂就朝她打了上去,张绍棠躲闪不及,被采住头发狠挨了几下,尖声哭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救命——”
满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吴太夫人反应过来,重重喝道:“还不把她拉开!”
丫鬟们手忙脚乱纷纷上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张绍棠从二夫人手中解救了出来。
二夫人面孔扭曲着还要扑上去,吴太夫人大怒:“放肆,你要反了天了!跪下!”
一旁的管事嬷嬷见状,忙摁着二夫人迫她跪了下去。
吴太夫人高声斥道:“你这是在闹什么!”
二夫人却伸手指着张绍棠,大哭起来:“母亲明鉴!栩哥儿是被这贱丫头冲得,这才一病不起乃至不能下地啊!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栩哥儿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满口胡言!”吴太夫人厉声道,“栩哥儿是染了风寒,你是做娘的,没人比你更清楚,和棠姐儿有何干系!”
二夫人哭得更大声:“王道婆说得清清楚楚,栩哥儿是属牛的,被家里西北方位,属鸡的血亲给冲犯了,一家子人,就只有她张绍棠属鸡,不是她,还能是谁!”
张绍棠被她打得发髻散乱,脸也划破了几道口子,面颊高高肿起,青青紫紫,极为狼狈,闻言也哭道:“焉知那道婆不是收了谁的好处,故意这般挑拨,婶婶怎能听她信口雌黄来打我,我真是有苦说不出,不如死了干净!”说着便要去撞墙,丫鬟赶紧拽住了。
二夫人视若无睹,朝吴太夫人哭喊道:“母亲!王道婆和我几十年的交情了,她不可能诓我!母亲再疼爱孙女儿,也不能不顾孙儿的死活啊!栩哥儿是二房独子,他若没了,我们二房可就绝后了母亲!”
吴太夫人嘴唇颤抖,看着都要气晕过去了,绍桢见势忙上前给她顺气,又支使丫鬟拿她常吃的药来:“祖母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吴太夫人咽了几把药丸才渐渐平复,铁青着脸道:“成日和道婆鬼混,拿这种人的话当真,哪有半点当家夫人的样子,简直与村妇无异,来人,去把二老爷叫过来,我要问问他是怎么管的媳妇!”
话音刚落,二房老爷张世钧同样铁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先同老娘行了个礼,接着扬手便扇了二夫人一耳光,冷冷道:“蠢妇,整日给我丢人现眼,赶紧回去!”
二夫人尖叫一声,被他打得倒在地上,目露愤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我不给栩哥儿出头,难道等你这个烂了心肝的爹给他出头?你眼里就只有那些贱人,哪有我们母子半分位置。你打,你打死我吧,让大家都看看,张家老二是什么宠妾灭妻的货色!”
她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示弱地扑了上去。
夫妻俩打做一团。
屋里乱成一锅粥,绍桢不忍直视,牙疼地偏过头。
二房夫妻就是对奇葩,听说刚成婚那会儿是琴瑟和鸣鱼水和谐,奈何二老爷本就是个爱寻花问柳的,蜜月期一过就露出本性,如花似玉的妾室,一个接一个往房里抬。二夫人性情酷烈,最开始还是贤惠大妇作风,直到这些妾室总会出个什么意外死掉,妾室生的儿子更是一个也活不下来,二老爷这才怀疑上了二夫人,天长日久,夫妻俩就撕破脸了。
二夫人指望不上丈夫,自然将所有希望都投注在独子张绍栩身上,奈何张绍栩幼年受二房的妻妾斗争牵连,中了一个妾室的暗算,身子骨一直不好,开春以来更是没下过床,二夫人心血都熬干了。不是算准了这个,绍桢也不会利用王道婆报复。
这时她注意到张绍棠正目光憎恨地看着自己,她对长姐回了个无辜的笑容。
嘭的一声,吴太夫人摔了个杯子,怒斥道:“寒檀院成你们夫妻俩打架的地儿了?滚出去,老二你给我看好自己媳妇!”
二老爷神色难堪,低声应了句是,朝两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
二夫人被婆子往外拖,回头狠厉道:“张绍棠,你个寡妇凭什么总住在娘家,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搬回你夫家去!除非栩哥儿好起来,否则我绝不让你好过!”
二老爷匆匆朝张绍棠赔罪:“棠姐儿,你二婶失心疯了,二叔对不住你,回头好生给你补偿!”说完便强拖着老婆出去了。
张绍棠啜泣不已,吴太夫人神情委顿,一屋子丫鬟大气不敢出,绍桢找了个借口:“孙儿去劝劝二叔二婶!”
吴太夫人疲惫地点了点头,绍桢忙不迭退了出去。
二房天天打架,也不差这一次,谁掺和谁傻,她通体舒泰地往青禾堂走去,看着萧瑟的秋雨都觉得可爱,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迈进青禾堂的月洞门。
堂前阶下,有个人赤膀袒臂跪在那儿,光裸的脊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淋雨。
绍桢的脸色发起青来,快步走了过去,低声喝道:“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