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安城出发,沿玉河向东,经秦关至洛城,再经汴州至恒州,最后到达燕州。”
官道上,一支车队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车队外围,数十位黑袍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警戒着,各个腰佩长刀,气质凌厉。
这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看上去并未多么豪奢,甫一看去,只是普通大家族的黑楠木马车,不过比寻常的更精致了些,看上去更稳当些,更宽大些,更牢固些。
马车上并未有什么特殊标志,并未彰示主人的身份。
除了那些压迫感着实有些强的护卫们,这支车队似乎并未再有其他特殊之处。
居中的一辆马车内,居中摆放着一张桌子,有三人围坐着。
经历司副主司崔晖是个样貌严肃的中年人,他此时用手指着桌上的地图,慢慢开口道:
“夏老家主的寿辰在下个月,还有三十余日,我们走官道,大路通顺,无需绕路,二十余日便可到达燕州。
总督大人若是想沿途多看看民生,走走停停,我们亦有充足的时间。”
一旁,相貌妖异的神捕杨零也一本正经地微微颔首:“洛城、汴州皆有十三衙门分舵,总督大人想要视察工作,可在这两地多看上一看。”
“嗯……”
李泽岳看着崔晖手指在地图上描绘出的道路,点了点头:
“路线就暂定如此,我们此行低调,除宫里和衙门几人之外,再无人知晓我出京的事情,若非必要情况,先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和行踪。”
“我等明白。”
两人皆拱手领命。
他们都知道,总督大人此番出京身负重任,若是大摇大摆地走到哪招摇到哪,当地官府早就把表面工作做好了,那还怎么把事情看得真切?
更何况,就算是为了安全问题,也不能将行踪暴露出去。
事情谈完了,几人都下了马车。
李泽岳也不是很愿意一直坐在马车里,只觉得长时间在里面闷得慌。
这是他路上办公用的马车,他自己用来休息的马车还在后面,晓儿正在里面躺着睡大觉呢。
骑着马走在路上,李泽岳犹豫了一阵,还是来到车队后面的一辆马车旁。
他手指在车厢上轻敲了两下。
“姜神捕,你身体如何了?”
姜千霜,最终还是执意跟了过来。
马车内先是寂静了片刻,随后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
“总督大人不妨进来说话。”
李泽岳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
虽然姜神捕三十岁了,但总归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那么美貌,还是自己的下属,直接进人家休息的马车……不太好吧。
“让你进来就进来,畏畏缩缩的,还总督呢。”
这时,马车内又传出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李泽岳嘴角一扯,一步踏进了车内。
这辆马车很宽敞,姜千霜身着素裙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清冷的俏脸睫毛轻动,竟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虚弱な捕り……”
李泽岳脑海中不由出现了一行字。
刘芷跟个小丫鬟似的,在一旁帮姜千霜掖了掖被子。
榻前,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凳子上,手指搭着姜千霜的手腕。
“老头,千霜情况怎么样了?”
李泽岳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小意问道。
老者收回了手指,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
姜千霜面色一白,李泽岳心中一紧。
孙老神仙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咳嗽两声,道:
“姜丫头没什么事,前几日在太医院用的药材都是最顶尖的,小郑的医术没有退步,在我到京城之前,他把姜丫头治疗的很好,伤势逐渐好转。
这丫头经脉寸断,功力十不存一,若是老头子施术,加之药材滋养,倒也没有修复的可能。”
闻言,李泽岳和姜千霜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只是……”
可谁知,孙老头说话大喘气,一句话又将两人的心吊了起来。
“只是什么?”
李泽岳紧张地问道。
“只是……姜丫头经脉震断,应是太觉教董平亲自动的手,其拳劲凌厉,霸道无双,至今姜丫头体内还有真气侵蚀,犹如附骨之疽,不断对她的经脉进行破坏。
这就导致其经脉极难愈合。
老头子曾将真气探入姜丫头体内,试图将其剥离,可其残留在经脉上的真气太过顽固,老头子的医家真气又过于柔和,无法将其强行剥离。
若是等到其拳罡留下的暗劲真气自然消散,老头子只怕那时姜丫头的经脉也彻底错失了治愈的最好时机。”
这位天下医家老祖,已然享年九十余岁的老人叹息着说道。
李泽岳紧紧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全天下只有两个人能治疗经脉寸断的伤势,并将其恢复如初,那眼前的这位老者能算一个。
如果连他都说治不好,那就真完蛋了。
李泽岳担忧地看向了姜千霜。
听到孙老神仙说的话,这位女神捕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不过,她还是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倔强地抿了抿嘴唇,道:
“无妨,孙老前辈能亲自前来帮晚辈看病,晚辈已然感激不尽,若当真治不好,那也是晚辈的命数,强求不得。”
李泽岳眉头皱的更紧了,姜千霜的伤势因自己而来,若是没有他当初针对太觉教的计划,姜千霜也不会被董平截住,从而受如此重伤。
“老头,您快出出主意,还有没有其他将董平那真气剥除的办法?”
李泽岳认真问道。
孙老思索一阵,还是叹息着摇头道:
“太难了,想要剥除其残留的真气,起码需要达到两种条件。”
“如何?”
李泽岳眼巴巴道。
“第一,世间至刚至强的真气,深入姜丫头体内,以毒攻毒,强行剥离。”
孙老头无奈地说道:
“这种真气,必须是极为强悍的武夫修行极为霸道的功法所得,据老夫所知,仅此一条,武评强者,也不过寥寥几人可以满足。”
李泽岳眨了眨眼睛。
“第二,仅有如此真气也不够。
你应当听说过,世间触摸到天人之境的强者,会接触到一种力量,那就是魂力。
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境界,就连老夫,也不过刚刚推开那扇大门。”
李泽岳瞪大了眼睛:“您竟达到了如此境界,武评怎得没将您排进去?”
“浑小子,老头子治病救人,排那劳什武评作甚!”
李泽岳讪讪笑了声,通过方才孙老神仙说的话,他心里已然有数了,道:
“您接着说。”
“在如此境界下,你会感受到自身魂体有一种力量,能做到类似天人出窍的事情,在这种状态下,你可以极为细致地观察到周遭的一切。
此时,将这种力量无限精细地控制,便可以感受到周遭真气的流动,甚至连他人体内的真气也可以观察到。
如此,便可以通过将至刚至强的真气探入姜丫头体内,用魂力观察其体内残存的董平真气,将其强行剥离。”
说到这里,孙老神仙默默摇了摇头:
“这两个条件,世上能满足的,实在是太少太少,就算你不惜一切代价请其出手,恐怕那时,姜丫头的经脉也已经彻底错失治愈的时机了。”
马车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孙老神仙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再宽慰姜千霜几句,却感受到天地间有一丝奇特的力量在涌动。
如同微风拂过草地,碎石落入湖面,在天地间掀起涟漪。
这位老人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身旁那位年轻人。
那股奇特力量的来源,就在他身上。
魂力。
此时李泽岳轻闭着眼睛,慢慢抬起右拳,强悍狂暴的真气在他指间澎湃着。
良久,魂力与真气平息,
李泽岳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脸惊异的老者,问道:
“老头,这两样条件,我满足了吗?”
“你……”
孙老神仙张了张嘴,一脸蒙圈:
“这……你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原因我稍后与您细说,您现在先告诉我,我现在能救千霜了吗?”
李泽岳急切地问道。
孙老神仙表情一脸复杂,他看着眼前这位由自己亲自在殿外守着出生的年轻人,心中闪过了千万的思绪。
最终,他张了张嘴,开口道:
“魂力……你掌握的如何了?”
“已经可以做到您所说的天人出窍了,只是能不能观察到千霜体内的残留真气,现在还不确定。”
李泽岳老老实实道。
孙老神仙抿了抿嘴,道:“到了晚上,找个驿站,静心尝试一下,老头子教你。”
“是。”
李泽岳脸上露出喜色,看向靠在榻上一脸茫然的姜千霜。
她刚刚听到了孙老神仙与总督大人全部的对话,现在还处于懵逼状态。
什么意思,总督大人已经强到天人之境了?
……
“小子,给老头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车队后,有两骑慢慢缀在后面。
孙老神仙表情严肃,一脸紧绷地看着李泽岳。
这位老人,作为当世医家的老祖宗,徒子徒孙无数。一生行医救人,悬壶济世,战乱年间不知救了多少百姓,他写下的药方平息过三场大疫,无愧于他老神仙之名。
可就是这么一个活化石一般的人物,还当真没见过未过二十便能掌握魂力的人物。
就连那位天下第一,年轻时也做不到此事。
李泽岳扭头看向这位老人,心中有些犹豫。
他与这位老人很熟悉,他当年刚刚出生时,在这具身体里,看见的第一批人,除了他的家人,便是这位老者。
他是皇家的供奉,如老祖宗一般的人物,当初也是他向皇帝建议,把昏迷一年的自己送到蜀山。
十八年里,他与这位老者很是亲近,只要这老头一回京,自己就要跑到他的院子里玩耍,看着他给络绎不绝的患者们看病。
小时候,他常常带着自己出京上山采药,他似乎还想过收自己为徒,可自己实在是学不下去那些枯燥的医学知识,死活不同意拜他为师。
李泽岳和这位名为孙玄的老神仙很亲近,非常亲近,他没见过他的爷爷太祖皇帝,但这个老者,却真正带给了他类似爷爷的感情。
因此,他也就在孙玄面前,说出了玉石的事情。
当然,并不完全是真相。
“当年,蜀山掌门给了我一枚玉石,说是能温养魂体。
如此带了那么多年,突然有一天,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飘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很是清晰,就连虫子的飞行轨迹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尝试着看得更远,可突然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来自灵魂的疼痛。
就是这种疼痛,才让我怀疑,这种力量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魂力,但我一直不懂得如何运用,也不敢往外说,没人请教。
只想着等您回来,再向您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泽岳从腰间掏出在木章身上翻出来的那枚玉石,一脸真切地说道。
孙玄沉默了。
他从李泽岳手中接过了那块玉石,将魂体探出,将其包裹着。
温暖、舒适,沁入灵魂的惬意。
李泽岳看着老者脸上慢慢舒缓的皱纹,他的表情也不由柔和下来。
孙玄默默感受了几息,将玉石递给了李泽岳。
李泽岳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
“确实是好东西。”
孙玄伸手抓住了李泽岳的手,将玉石放在了他的手里。
“但仅靠这个,是觉醒不了魂力的,小子。”
孙玄没有看李泽岳愣住的表情,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西边。
时值傍晚,残阳如血,日薄西山。
沁凉的晚风已经吹来,拂动了两人的发丝。
“小子,长大了,有秘密了,还是连老头子都不能说的秘密。”
孙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眯起,却又微微叹了口气。
“你没到这个境界,所以你不懂。
推开天人之境的大门,带来的是无尽的玄妙,灵魂层次的厚重,并非单靠一块玉石的温养能积攒而成的,若是没有数十年的修行,何来如此魂力?
你今日骗老头子,老头子不怪你,老头子知道,你刚刚是真的动了将玉石送给老头子的心思。
孩子大了,知道孝顺就够了,有的事情,也没必要再管了,就算想管,老头子也管不了了。”
“老头……”
李泽岳张了张嘴,心底竟当真掀起了将凶兽们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的冲动。
“我劝你最好不要说。”
这时,貔貅的声音却在李泽岳心底响起,这一周轮到他苏醒。
凶兽的苏醒是没有规律的。
“我们的存在,是天地间的禁忌,你敢赌,这世间当真没有天意,冥冥中没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天地吗?
一旦说出口,就会有被盯上的可能。”
貔貅的声音似乎没有丝毫感情。
李泽岳默然无言。
一旁,孙玄将目光从夕阳上收回来,看着前方的道路。
“小子,不管你那真正的秘密是什么,都要记住,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一切都要小心,再小心。
一切馈赠,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老头子只能给你说这些了。”
李泽岳默默咬紧了牙关。
……
夜幕降临,车队来到了地图上标注的一座驿站。
驿丞一脸茫然地看着这支车队霸道地驶入了驿站的大院,轻车熟路地将马匹扔给了驿卒,一行人这就要朝院内走去。
“哎,贵人,您……”
驿丞茫然地刚想开口,却见一名长相俊美到堪称妖异的男子向他走来,在他面前晃了晃一道牌子。
牌子通体玄黑,印着十三衙门四个大字。
江湖四大神捕,妖玫瑰,杨零。
驿丞瞪大了眼睛,瞬间明白过来,这群人是京里来的了不得的大人。
如此兴师动众,还有十三衙门做护卫,那身份能低了?
那驿丞屁话都没说,连忙快跑到院内,将驿站内最好的几座院子都收拾了出来,给这群贵人休息。
李泽岳满脸无奈,瞥了杨零一眼:
“给你说了低调低调,你弄的这是什么玩意。”
杨零嘿嘿笑了一声,挠了挠脑袋:
“咱们再怎么隐藏身份,都不如衙门的令牌好用。
在驿站这群小吏眼里,十三衙门和采律司的牌子是最可怕的,他们知道我们一旦出任务,那便是秘密行动,砍了他们的头都是一句话的事,绝对不敢往外说什么。”
李泽岳不置可否,向自己的院内走去。
这是一座大院子,其内还有几进小院,夏宁和青儿一间,姜千霜和刘芷一间,李泽岳和晓儿一间。
其余侍卫和绣春卫们住在驿站其他院子里。
夜晚,李泽岳吃完晚餐,收拾完毕,朝姜千霜的院子走去。
今夜的月色很暗,云层似乎遮住了月亮的光华,让这个夜暗的深沉。
李泽岳走进了这间院子,房间中烛火明亮,他轻轻咳嗽一声,敲响了房门。
“请进。”
是姜千霜的声音。
李泽岳推门而入。
姜千霜斜靠在榻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李泽岳。
刘芷手中拿着一个瓷碗站在旁边,其内还有残余的药渣。
孙玄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轻阖眼皮,不知在想什么。
“总督大人,我先出去了。”
刘芷向李泽岳施了一礼,拿着碗勺走出屋内。
小姑娘知道,老神仙要教总督大人帮师父治病了,自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李泽岳看向坐在一旁的老头,问道:
“老头,我直接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