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宿檀玉就从陆拂华口中听到了陆初的下落。
“她是被江令舟带着,一起找上门的。”
陆拂华说起她时,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眉间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只是暂时还没想好,该如何跟阿泱开口,又怎样才能把对阿泱的伤害降低到最小。她是无辜,但是阿泱就不无辜了吗?
阿泱不是那种性情跋扈的姑娘,而她那边我自会想法子补偿。”
“她这样冒冒失失地跟她那个养娘一起上门,我娘一时接受不了,病倒在床上,连阿泱都不肯见。阿泱也只好闭门不出。因此,我今日来寻你,是希望你能替我开导阿泱。”
他此刻还真有了些长兄的气度。
只是宿檀玉心知肚明,安抚陆泱并不是她的责任,至少也该由宿婉凝这个未来的长嫂承担。
她并不遮掩态度,直言道:“宿婉凝若是知道我来,定然会不高兴的。你为她好,就该同她保持距离。”
陆拂华迟迟不语。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他才轻声说道:“来寻你之前,我曾进宫一趟。陛下问我,瑞嘉公主性情如何?”
章和帝自个儿宠了多年的娇女,性情如何,他自己还能不知?
很多时候,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瑞嘉再胡闹,在他面前也总是乖巧嘴甜。
有时欺负欺负别人家的孩子,也并不大出格。
这天下都是他的。
章和帝整日里为西梁天下殚精竭虑,也希冀皇子们能够为百姓考虑,放弃享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半分私心。
他自小并不受先帝宠爱,而后又与兄长反目,可谓是撕开曾经的温情脉脉,博了一个众叛亲离。
因而在他当了父亲后,就把唯一的肆意加到了公主身上。
宿檀玉是珍妃背叛他的罪证。
那么就只有宿婉凝了。
崔贵妃的入宫,只是他初继大位时,为了平衡朝堂,不得已为之的选择。
但宿婉凝的出生不是。
在这个女儿没有给他惹下祸事前,他对她多少有几分感情。
在陆拂华来之前,宿婉凝就被他叫到了大殿。
“瑞嘉公主”,章和帝垂下目光,望向下首跪得脸色发白的宿婉凝,淡淡地说道,“这个东西,你还认识吧?”
一个厚重的黑漆木盒被他摔在宿婉凝的面前。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那木盒打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人头,浓重的血腥味飘出。
章和帝是上过战场的,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锦衣玉食宠大的公主,被血腥味恶心得连连作呕,不住往后退去。
跟一只受惊的乞食野狗,没什么分别。
这就是他的女儿。
这居然是他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公主,是名门崔氏和皇室的血脉。
他问道:“让崔氏爱慕你的三表哥,带人去督察司附近埋伏,准备杀了裴桓予的人。这样愚蠢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吗?”
当听到贺知兴禀告时,他简直以为自己是年老体弱,听错了话。
年少时,他不知嘲笑过多少次敌人的昏招,结果现在年纪大了,他也没被老天爷放过,拥有了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我……我……”
宿婉凝僵在了原地,一时之间难以辩驳。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喜欢陆拂华,而宿檀玉挡了她的路,那她自然该除掉宿檀玉。
“我没打算在督察司附近杀她,但总是得掌握她的动向才好!谁知表兄竟然是个靠不住的!不过裴桓予杀了崔氏的人,他这口气总该消了吧?”
宿婉凝起先还有些东窗事发的恐慌,随即就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她是生来就有他亲赐封号的公主。
“我喜欢陆拂华,他不肯,我就亲自去抢。谁不服,我就杀了谁。父皇,我做得不对吗?”
宿婉凝仰起脸,又道:“您教导过我,皇室中人自该杀伐果断。婉凝被禁锢于女儿身中,不得参与政事,这份狠辣心思只能用在闺房中了。”
是蠢了点。
章和帝发现她眼中坚决无悔的神色后,这样想着。
这个时候了,她都不懂得要柔软滑溜一些,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但好歹有这份心性,让他不至于觉得现在皇子皇女都不成器,是他当年弑父杀兄的报应。
他残留的一丁点儿父爱被唤回了。
“你终究是朕的血脉。”
章和帝没有点破宿檀玉的身份,而是道:“今日陆拂华会进宫,朕最后为你打算一次,你要好好思量。”
宿婉凝微怔,而后就被贺知兴请到了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急不缓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丈量过那般精确。
宿婉凝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她更年少一些的时候,每每在宫学最近靠门的那个位置等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心跳如雷。
同时而起的,是隐秘而又悄然的欢喜,带有一点点怕人发现的怯懦,就足以让她欢喜一整天。
“臣陆拂华,见过陛下。”
宿婉凝的心,当即提了起来,却听见她父皇威严的声音响起:“瑞嘉公主性情如何?”
这句话来得突兀极了。
陆拂华只愕然了一瞬,就明白章和帝是在暗着问他,他对于宿婉凝的看法。
而这也就意味着,章和帝对宿婉凝并不是全无疼惜。
他心知这桩亲事,不是他能左右的,便伏首道:“公主乃天之骄女,自然样样都好,又岂是臣能够妄言的?”
“那好。”
章和帝的语气不变。
“寻常百姓嫁女,尚且有些不舍,更何况是天家呢。你跟瑞嘉的亲事,就先推迟吧。”
至于推迟多久,章和帝并没有明说。
而陆拂华也知道,他那样的回答不能说是出错,但也不该是夫君对娘子的态度。
而瑞嘉公主下嫁,只是择婿,而不是联姻。
“臣谨遵圣意。”
陆拂华退下去后,宿婉凝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望向陆拂华退去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
“瑞嘉公主”,章和帝刻意提高了音量,问道,“你还是要嫁给他吗?”
宿婉凝转过身,眼眶微红,嗓音却平静极了:“婉凝感激父皇,能于万忙之中抽出空暇,过问婉凝这点小事。您过往都是不屑于了解这些儿女情长的,现在也例外了。”
“只是,我不嫁给他,还能怎样呢?一个既毁了身子,又没了名声的公主,也没有几分本事。父皇就是想继续拿我当宿檀玉的替代品宠爱,也不行了吧?”
“您这样狠心的人,凭什么能过上您想要的夫妻和睦,儿女恭顺的好日子?”
“您真是会做梦呢。”
“恐怕这回,也不是您为女儿最后做的打算。而是怕我冲动之下,毁了您棋盘上的棋子,让您无法掌握乾坤了吧?”
章和帝最隐秘的心思,被戳中了。
十二律,北魏,珍妃,还有那些个不成器的皇子,桩桩件件都是他的心病。
“忤逆君上,不孝父皇,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手紧紧握住茶盏,青筋绽起。
“既然你不想当这个公主,那就迁入你死去皇叔的名下,当他的女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