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7章 仪式

面对马库斯直刺过来的剑锋，安布罗斯不为所动，嘲讽般闭上了双眼。

他的心神已经链接到了此地之外的世界。

此刻，绝不属于凡人的威压从安布罗斯身上爆发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为这股威压所慑服，马库斯首当其冲，仿佛被巨人迎面轰出一拳，往前的身形倒飞出去，倒在地上，握剑的手无力垂下，已经脱臼。

哈德逊直接被震得匍匐在地，生死不知。

其他人也没好受到哪去，皮尔森还是一群人中表现最好的，只是半跪在地，似乎遇到了记忆深处熟悉的害怕事物，苦苦地抵抗着。

柯林反手拔剑，强行站定，竭力抵挡着来自超凡者的威压。

只见赤金色的血色纹路，在安布罗斯身上，活过来一般灵活地流动组合，最后化作一头咆哮着的雄伟狮子，消失不见。

柯林想起那个墨水瓶上的家族徽章，唯有苦笑而已，真相水落石出，然而他明白得太晚。

柯林心里的迷茫一闪而过，而后复归坚定。

他真的没有预料到，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任务，最终的目标居然是孚日城中近乎绝迹的超凡者。

若早知道，应该多带一些人手的，但事到如今，纠结这些已无意义。

现在，场上仍然站着的，只有他和安布罗斯两人。

既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有以手中剑拼出一条生路。

柯林心无旁骛，摒弃掉战斗之外的一切思绪，思索着进攻的招数与后续的变招，果决出剑。

就在此时，安布罗斯猛然睁眼，直视柯林惊怒说道：

“不可能，仪式在变动，发生了什么……你一个凡人，怎么会承受得住我的血脉压制！”

柯林洒然一笑，一剑挥出，却是软弱无力。安布罗斯以手作刀，截住剑锋，仅以肉身就格挡住这轻飘飘的一剑。

他又仔细地看了柯林一眼，终于是明白了些什么，先是低笑，倏忽变为狂笑。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真的是意外惊喜。原来，你的身上，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

“两位霍亨斯陶芬后裔同时开启血继仪式，视为进入变格，最终活下来的赢家通吃，获得全部的血种。”

“我的兄弟亲朋，在成为我的踏脚石之前，我恩准你告诉我名字。”

安布罗斯已经彻底疯狂，他的意识一半在此界，一半在彼端。“我会记住你的牺牲的。”

安布罗斯话语一落，柯林也随之感觉到了异样。

在两世合计四十二年的人生中，无论是作为吕治，还是作为柯林，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在尘世中度过，未尝有过真正属灵的体验。但现在，他切切实实地体验到了：

先是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停止流动，挣脱心脏的汞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血管内奔涌起来。脆弱的血管受不住这等冲击，纷纷爆裂开来，里面渗出的却不是鲜红的液体，而是蒸腾的血雾。

曾经聆听过的呓语再次插入他的意识，却让他倍感温暖亲切：

“我们本是同源……来吧，我的孩子，继承永恒的血脉。”

柯林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但他一点没感受到痛苦。

透出身体的血雾化气，与他的精神产生了奇妙的链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呢喃呓语的重复，自己的血正在经受某种变化。

它变得更加“古老”而“原始”，像是从一棵树返回了种子的原始形态。

与此同时，柯林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拥入怀里，真如呓语所言，如流浪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它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颅，细细地摩挲着他的头皮，再沿着中线从额头，鼻梁一路到嘴唇。

接着，他被打开了。

以中线为界，头皮被剪开，向两侧垂落。

然后是颅骨，从面部到顶部，缓缓地向两侧展开。

像是蝴蝶张开翅膀，带着他的双眼，大脑的左右半球，一齐分开。

尔后，那居于脑宫深处的，柯林与之相处了漫长时光却一无所知的灵魂，终于得见天光。

顺着冥冥中的召唤，灵魂从脑脊液的包容中跳出，破开拉伸到极致苦苦支撑着的脑膜，一跃而起。却受限于现实的束缚，离不开他的身边。

一阵空虚的失落感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于是浮在体表的血液种子，此刻蒙着灵魂的召唤，欢呼雀跃地扑向他的灵魂。

当消耗的种子数量到达了某个阈值，灵魂终于摆脱了现实沉重的束缚，顺着呓语的指引，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时间和空间置于意识之外，他的认知时而混沌，时而清醒。不知过了多久，柯林才发现，周围是一片荒野。

裸露的砂石，枯死的植被，干涸的河流。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荒芜而苍凉的天地之间，唯有盘桓着的……

巨兽。

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翱翔在无边穹宇的黑翼白龙，华美的龙鳞闪耀着晶玉般的光泽，狭长的竖瞳流露出世界为之战栗的残暴；

奔跑在无垠荒野上的独角兽，似马非马，肋生双翅，所过之处蹄下青草丛生，是荒凉中的唯一一抹绿色，引来其他无数疯狂的兽竞相争夺；

穿梭在漆黑凝结的血海，每次跃出海面就会溅起滔天血浪的长蛇，洁白的蛇身不受兽血半点污染，美丽而致命，没有任何兽类胆敢靠近，即便它真的很像一条好吃的肠粉。

诶？肠粉是什么？陌生又熟悉的名词划破了柯林混沌的思维，他还没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就见那条肠粉消失在血海之中，然后出现在咫尺之间，嘶嘶吐出的蛇信上褶皱清晰可见。

“啧啧，真是有趣，一个不属于此界，也不属于彼端的灵魂。告诉我，你为何能够来到失乐园？”

“我”和“你”，语言的人称代词重新划分了主体的界限，启发了他的认知。柯林的灵魂稳定下来，一切的记忆如同逆流而上的鱼，自愿回到意识这个小小的池塘。

我是穿越客吕治。

我是莱茵人柯林。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柯林困惑地抬头，与跟他一般高的蛇眼对视着。

他只记得安布罗斯疯狂的呓语，却想不清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中，肉身上的感觉和情绪都被剥夺，由此衍生的本能也失了作用。

面对这条光凭个头就能吓死他的洁白长蛇，柯林只是平静而困惑地沉默着——理性的思维依旧存在着，他判断白蛇没有想要对他不利的意思——他也不知道白蛇提出问题的答案。

看着柯林清澈又愚蠢的双眼，白蛇的漆黑圆瞳中，流露出人性化戏谑玩味的情感。这个灵魂对祂来说，就是一本翻开就能读到全部内容的书，目录上写着柯林这一周的经历。祂已在柯林的记忆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原来流着帕尔迪罗那头老狮子的脏血，我还以为早被天马杀完了。”

“嘿，你素未谋面的兄弟显然比你有准备得多啊，他那种偏执已经刻进灵魂深处，一起带来了。而且你的灵魂是外来者，与质料和形式的结合都不密切，在失乐园居然还维持着人形，没法施展任何血脉恩赐，这就又弱了一筹。”

“老实说，几乎没有赢的可能。你应该也清楚的吧，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见柯林不为所动，白蛇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也懒得说自己才是拦住柯林继续仪式的罪魁祸首。

祂继续贪婪地翻阅着柯林的灵魂，在他最近七日的记忆中来来回回地搜找。

忽然，柯林见到祂居然表现出了人性化的诧异好奇。

很难想象一条蛇会露出好奇的表情，但确实有一条在柯林面前。就在他快要绷不住之前，白蛇用尖锐的笑声说道：

“这个老头真有意思！打了个盹，物质界居然出现了列罗皇帝一样的角色。自无到有硬生生开出一条道路来......嗯，果然还是比不上，但这老头实力没那么强，思路却称得上有趣啊。”

柯林思绪一动，白蛇说的老头是谁？

答案无从探寻，总不会是老格里奥吧，虽然老格里奥在第三次河岸战争最惨烈的围城战中，硬生生在巷战里刺死了十一个里尔精兵，是在莱茵兰都赫赫有名的剑术大师。

但柯林能确定，他绝对不是超凡者，没理由能得到这不同凡响的异类认可。

白蛇察觉他的疑惑之情，更是乐得左右摇摆蛇尾，震得血海翻腾起来。

“哈，可怜的小子，真是弱小啊，半夜被别人取了魂质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人家何名何姓。”

祂忽然语气一变，不复先前的戏谑，而是变得冰冷狡诈，才看出祂蛇的本性：

“弱小，就是最大的罪恶。如果我是你，必然把那老头生吞活剥了。嘿，可也得活下来，才有机会说这话！”

“而现在的你，连活着回到物质界都费劲。大概率灵魂成为那头小狮子的养分，人格意识被排泄掉，幸运的话还能跟我一起在失乐园作伴！”

白蛇说着说着，又是自己嘎嘎傻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倒悬玉柱一般的毒牙，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柯林无语地看着面前的白蛇摇晃蛇躯。

他本来都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经这傻蛇一耽搁，原本慷慨悲壮的心境全没了。

他终于是忍不住说话，一开口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他现在的灵魂形态，没有了肉身和感受器官，自然也没有“用嘴说话”的功能，而意思的传达则变成了信息从灵魂内层到外层的过程。

柯林很快理解。以自己最熟悉的，民法上的意思表示打比方，在白蛇无法探知的灵魂内层，柯林的“意思”于此作成；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实际上是将“意思”从灵魂内层送出到灵魂外层，就完成了由内向外的“表示”，也即意思表示发出。当白蛇接触并阅读，意思表示即告到达。

于是，当柯林“想说”的时候，白蛇也随之听见了。

“你在这给我说再多风凉话，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会替我上去干架吗？不能的话就让开吧，别挡我路影响我心情。”

柯林看出白蛇的外强中干，实际上并不能把他怎么样，便也放心大胆地反唇相讥。

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被远方的安布罗斯吸引，理性告诉他，再不过去，将会有严重的后果发生。

白蛇嘿了一声，祂不过是无尽时间以来，再也没有见过真正人类，故意与柯林说说话聊以解闷罢了。

面前的小家伙还急着上去送死，人类果然是敏感而易朽的生命，哪怕有了属于永恒的力量也不济事。

“放心，我知道你们人类讲究个等价交换，陪我聊了这么久，我自然会给好处与你。”

“蛇族的血脉，比起你的血脉源头，可一点不差！”

说罢，白蛇的尾巴猛地一甩，硬生生在无边血海中拍开一条通路，祂重又钻进去。

两边是赤色的海，中间是雪白的蛇，如同海潮在向祂俯首，在巨兽的权能下退避三舍，敬拜匍匐。后来很久，柯林都没能忘却这一幅画面。

紧接着，白蛇的外皮，颜色开始变深，最终化为漆黑一片。祂无力维持着分开血海的状态，于是血水便如有灵性一样扑上黑色的蛇躯，撕咬吞噬着祂的血肉。

几乎是一瞬间，长蛇的血肉尽皆被血海化去，成为散开的漫天血水。只留下一具绵延如巍巍山脉的蛇骨，遮天蔽日。根根白骨嶙峋，又复归原初的洁白晶莹。如死而未生，自有跨越生死的奇异妖冶之美。

宏伟绮美的景致，柯林看得微微失神。无疑，面前是凡人永难企及，不得而见的无上伟力，是自己苦苦追寻多年的超凡之境。而今，它终于堂皇地展现在柯林眼前。

就在此时，一道栩栩如生的白蛇虚影，从两个眼眶中间处跳将出来，险而又险地避开紧追不舍的血浪，不容柯林抗拒，径直飞入柯林的灵魂。

在他原先身体的眉心处，白蛇虚影盘旋扭动，蛇头衔住自己的尾巴，形如柯林前世数学上的无限符号。

蛇之印记，铭刻在灵魂之上。

仍盘桓在血海中的蛇骨，竟然还能动弹，摇了摇脊椎，将血水重新驱走，发出柯林熟悉的嘎嘎笑声。

“好了，这下总算大功告成。以后，你就是我在物质界的唯一代行者了，可比那些什么公爵、国王、皇帝厉害得多。怎么样，是不是被幸运砸到了脑袋，反应不过来？”

“反正你也不知怎么搞的，质料和形式居然不怎么契合，就像是上身是牛下身是马的怪胎，能活着已经都算得上奇迹了。既然已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我干脆加一把火，赐予你我所有的原初质料，血脉原种，起码是把你缺的化身和血脉恩赐这块补上了。能活下来的话，日后更是好处受用无穷。”

“啧，要是你连那头老狮子的血脉一起激活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景象，大概得有奇美拉那么丑了。”

白蛇后面的话语，并没有为柯林所听见。

祂的身影在柯林感知中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淡灰色毛发的苍老狮子。鬃毛飞扬，狮瞳金黄，忽略掉祂自身只是一个虚影的事实，威势倒也不输白蛇。

当柯林感知到老狮子的那一刻，淡淡的亲切感就出现在思维之中。

这并不寻常，自从柯林来到这个灵魂的世界，就丧失了情绪和感觉。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没有情感才对的。但那种血缘上的亲切感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地浮现了。

大概，这就是白蛇所说的，他**上的血脉源头吧。

柯林甚至可以感受到，老狮子身上那种烦躁不安的感觉。

驻留于此的残缺“形式”，只有原初的本能和智慧。祂并不明白，为什么仪式开始后，另一位血脉后裔明明已经到达了失乐园，却迟迟未响应祂的呼唤到达此处。

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老狮子才通过血脉召唤，强行将柯林的灵魂“拉”了过来。

而这，自然是白蛇在从中作梗。祂遥望着柯林远去的灵魂，仿佛真能看到什么似的，轻笑着说道：

“可不要死了，能与我说话的人类，只剩下你一个了。”

祂的话语，柯林自然是听不到了。随着老狮子一声撼天动地的怒吼，藏在祂背后的小狮子一跃而出，充满恶意地挥舞着利爪向他冲来。

但他却无力闪躲，血脉中的力量正在激发。

利爪即身之际，他的灵魂褪去了人的外皮，变化成一只极为相似的小狮子，生生吃下了这一记。

但他们仍有不同！

狂乱飞舞的三角蛇头，从狮子柯林的满头鬃发中探出。吃痛之下，无数蛇头狠狠回咬起不讲武德的偷袭对手。

意识之中出现白蛇的虚影，小狮子发出一声哀鸣，后退几步。

而柯林也终于适应起灵魂的变化，兽性的本能占据了理性的思维，要如同真正的野兽一般开始作战。

血裔相杀的仪式，如今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