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的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细微而清亮。
一打开门,马库斯立马将剑拔出剑鞘,双腿微蹲,重心下移,警惕地死死盯着站在床边,背对着他的人影。
连日的折磨已经让他的神经极度紧张,理智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倘若这午后的沉默再多一秒,或是这闯进家中的不速之客胆敢出言挖苦、嘲讽,马库斯就要探前一步,以沉默凶狠的一剑,刺穿面前这人的后心。
但这个背影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
“马库斯,是我。”
熟悉的声音令他如遭雷击,呆滞原地。
只见那不速之客转过身来,宽大的斗篷下是治安卫所的制服,掀开兜帽,露出柯林带着笑意的脸。
“怎么,才过去这么点日子,就不认得我了?”
马库斯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还是呆立在原地。柯林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柯林的笑容逐渐变得阴森起来。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我知道,你背叛了我,对不对?”
他的笑容开始扭曲,化作吸魂夺魄的漩涡,融入兜帽之下的阴影。马库斯吓得跪倒在地:“不,不是的,我没有背叛......”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将马库斯从噩梦拉回现实。他神经质般弹起上身,发现自己正在家里的床上,冷汗浸湿了后背。
一场噩梦。
他赤足下地,拿起佩剑,极小心极小心地走近门扉,微弱的晨曦落在马库斯颤抖的剑尖上,他恍若未觉,如同行于黑夜。
是谁在外面?
冷静的战斗思维开始接管大脑,开口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同样也是一次对等的试探。
敲门声消失,门外那人正在犹豫。一秒钟漫长到好似过去一个世纪,沉闷的回音跨越整个千禧年到达他的耳边。
“马库斯,是我。”
熟悉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震惊与恐怖如海潮一般吞没了他,自己真的回到现实了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门外那人话音刚落,就直接推门而入,看着形容枯槁的马库斯,面露疑惑之色。
没时间犹犹豫豫了,他一咬牙,抬剑直刺柯林胸腹。
这可让柯林吃了一惊,他下意识侧头,超凡者的反应速度足够令他闪避,这一剑连柯林的衣角都没擦破。
他本可以顺势反击,但看马库斯状态不对,还是没有唤出法域。
“我就不见了这几天,就认不出我来了?还是你也觉得我死了,害怕站在你面前的是柯林的亡灵?”
这一句终于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望着与梦里如出一辙的柯林,马库斯不可置信地说道:
“柯林队长,真的是你?你,你果然没死,你真的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
柯林脸上挂着笑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马库斯表现得虽然很是惊喜,但他并没有立刻放下武器,手臂依然紧绷着,身体未曾松弛下来。
他还维持着原来的进攻姿态。只要马库斯想,就能一步踏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柯林胸口。
这与柯林预想中的见面场景不太一样。
柯林的笑容渐渐收起,平淡道:“放下武器吧,马库斯,小别重逢,没必要这么紧张。”
马库斯闻言,再次确定已经置身现实而不是仍在梦境,这才放下武器,插剑归鞘。
“柯林队长,真的是你吗?天啊,我真不敢相信......李维科说你已经死了,尸体都没了......”
柯林挑眉:“你是信李维科的鬼话,还是信你面前这个,活生生站在你家里的柯林·希斯?”
马库斯彻底放下心来,连忙向柯林道歉,抱歉自己因为太过震惊,所以进退失措。
柯林虽然成了超凡者,又是马库斯的上级,但他也是当惯了打工人,没什么上下尊卑的强烈观念——就像格劳秀斯说的那样,平等是术师天生的追求,一切高低贵贱的规则在术师身上都不适用。
哪怕刚从理型界回来的时候,他还有点儿飘,觉得自己算是熬出头,成了人上人了。见识到贝克特、太阳王这等强者之后,知道世界的广大和自己的弱小,心态又摆正回来了,自然不在意马库斯的小小冒犯。
“跟我说说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治安卫所里都发生了什么?”
马库斯将剑挂好,坐在床边,消化完柯林重新出现带来的震惊,慢慢回忆起来:
“那我先从去围杀安布罗斯的那一天,开始说吧。”
“那天刚开始打,我向安布罗斯刺了一剑,但他不知道使了什么鬼,突然变得特别恐怖。我当时看着他,就好像看一只会吃人的狮子......”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我压抑不住心里的害怕,晕倒了。”
说这话时,马库斯显得特别不好意思,毕竟不怎么光彩。
“后来他们说是,我们一个个都全部倒下了。我清醒时的最后一眼,就是队长你在跟他战斗。”他颇为自责地说着,话中全是愧疚,愧疚于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当了逃兵。
“之后,我就彻底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菲欧雷医生的【黑色教堂】里面了,身边也躺满了当天去的兄弟。但是我找来找去,唯独见不到你在那里。菲欧雷医生说我们全部昏迷了两天,得到消息救援的时候就没见到你。”
“那时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柯林队长你一定是出事了。人心惶惶,李维科队长来宣布你的死讯的时候,有人差点又晕过去,哈德逊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当场就骂得他狗血淋头。”
“哈德逊不顾自己身体虚弱,强行跟他动起手来。李维科队长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打起来大开大合,凶猛得很,当场就把哈德逊打得重伤垂死,现在还没醒过来......”
马库斯的双眼里,几乎要喷出如有实质的怒火。
听到后来,柯林本来轻松的神色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他同样愤怒,但他的愤怒是择人而噬的冰山,隐藏在海面之下未展全貌。
他渐渐握紧拳头,沉声道:
“然后呢?”
马库斯面沉如水,摇了摇头:“兄弟们本来就有伤在身,来了这么一出,没人再敢挑衅李维科建立起的权威。”
“现在,治安卫所已经因为这次的败退,完全陷入瘫痪。李维科的狗腿子见您不在,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把卫所变成李维科的一言堂了。”
柯林听得太过专注,上身前倾,不自觉更靠近了马库斯。以至于,他没能发现,马库斯回忆时,微微发抖的手指,隐藏在愤怒外表之下,无法诉说的难言恐惧。
“老格里奥呢?格里奥阁下呢?他就坐视着李维科胡来?”他忍不住一连问了三次,流露出超凡者的威势,将马库斯吓了一跳。
天光破晓,阳光斜斜地照入采光不好的屋中,没能落到柯林身上。他浑身沐浴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屋外,街道上已然挤满了晨起的人,声音从细微很快变作喧嚣。沉睡的孚日城重新鲜活起来了。
马库斯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与柯林的交谈会被屋外的人听见......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渐变小,细若蚊讷,淹没在喧嚣嘈杂的人声之中。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格里奥阁下从那天起几乎没有露过面。只是听到有人说,他因为这次治安卫所的惨重损失,被上城议会以质询的名义软禁起来。”
马库斯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他只觉得,孚日城不再是他以往熟悉的模样了。
怎么他平日熟悉的两个人,不声不响地,突然变强了这么多?
如果说有什么他没有留意,也不能留意的时候,那一定是昏迷的那两天。他暗中猜测,两位上司的变化就发生在这短短两天之内。
自从去抓安布罗斯之后,事件走向的轨道越发奇怪:本来以为安布罗斯是小虾米,却没想到是能一口吞下他们的大鱼;柯林挡下安布罗斯开战后双双失踪;李维科一反颓势,在格里奥被困和柯林失踪后把持局势,成了治安卫所实际的话事人。
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过去习以为常的世界是如此的疯狂。
柯林眉头紧锁,他未曾想到,不在的这几天里,局势居然这么快恶化到了这个样子。
其实严格来说,作为注定要离开孚日,赴往弗兰德斯的超凡术师,柯林是完全可以不管凡人时期的旧事的。
但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李维科胆敢在他失踪后肆意妄为,对他信赖的伙伴们下黑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教堂谈判之后,偌大的孚日城,柯林现在还真不会忌惮哪一方。
即便格劳秀斯要他别过分张扬,但也只是让他别招惹超凡势力。
解决一个李维科——连尚是凡人的自己都打不过的垃圾,他自己都懒得多看两眼。
盘算着该怎么炮制这恼人的家伙,柯林甚至忘了说话。习惯性地屈起右手手指弹动,这是他坐着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有节奏的啪嗒声,似有若无,一下一下像是敲在马库斯的心上。
实在受不了,柯林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沉默,马库斯急切地出声,想要打破屋内沉闷的氛围。
“不过,这并非最终的结局。”
“我们一个个伤势好转之后,能回到治安卫所工作了,李维科的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关押起来,逼问我们那天的全部经过。”
“他们不相信我们全都昏过去了,没有一个人看到后来的经过,下作到用对待犯人的方式对待兄弟们,甚至他妈的上刑拷问!”
想起同僚们与自己的遭遇,他骂了一句脏话,接着说道:“直到昨天晚上,他们才不得不相信,我们真的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终于将我们放回家里。”
最后一句的“我们”,淹没在马库斯语速极快的连诵中,柯林差点没有听清楚。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呆愣半晌,咽下干涸的口水,苦笑道:“刚打开门看见您时,我还以为,我不在家太久,都有强盗来我家里住了。”
柯林有些愧疚,手下的遭遇,他自觉自己应当有一部分责任。与此同时,他对李维科的无明怒火烧得更加猛烈了。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对李维科有多余的怜悯,当初决斗的时候就该直接下杀手,送他去菲奥雷医生那大卸八块,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见鬼,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身上有伤吗,我现在带你去菲欧雷医生那儿!”
马库斯条件反射般用手捂住衣服,不想让柯林看见,血丝密布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不,不,队长,我很好,我没事的,我就是太累了。他们只是不让我睡觉,看我没法反抗,也没动手打我。毕竟,毕竟是同事一场......”
他说话时颇为不自然,但柯林只当那是马库斯的触动。有着布伦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太愿意让别人想起痛苦的回忆。
既然马库斯都这么说了,柯林稍稍放下心来,寒声道:“那你就先睡在家里吧,剩下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任何人来,都别说出你见过我就行。”
“现在,你只要告诉我,李维科这混蛋,他现在在哪儿?我一个人去,让他好好尝尝,这些天你们受到的折磨。他是怎么对待你们的,我就要怎么样对待这个畜生!”
复仇的邪火终于将海水烧了个干干净净,不融的冰山得以完全显露其形体。现在,它缓慢而坚决地运动起来,携着新仇旧怨撞向李维科,在将他彻底碾碎之前,不会有一丝动摇。
“我走的时候,看到李维科带人离开卫所了。他们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查出来我们当时救下了莱斯基的车夫,事后却并没有在昏迷的人之中见到他。”
“很有可能,他醒的比所有人都要早,因此也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这下都串起来了,正好,柯林也要去找皮尔森问话。兜兜转转,最终事情还是归到了这个车夫身上。
“那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太确定,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往巴德宁街那边去了。”
巴德宁街,正是汉诺森帮的地盘,柯林心中有数。确认马库斯身体无碍后,他也不多寒暄,转身离开。
下城区习惯用拳头和刀剑代替言语,所以在柯林眼里,最好的关心,就是替马库斯,哈德逊还有其他兄弟报仇。
看着柯林渐渐远去的背影,马库斯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