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去国王陛下的人格,然后重塑一个没有理智、没有感情、没有喜恶的太阳,继续扮演着抵御黑潮入侵的支柱。
这就是布鲁托带领流浪者们,谋划百年得出的构想。
他称之为:
日落计划。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
“两位特使阁下,关于日落计划,我们长达百年的谋划成果,已经没有丝毫保留地告诉给你们。可行性与后果,都任由你们自己评估。”
“如果两位阁下执意要将所见所闻,向国王如实汇报,我也没有丝毫怨言。因为我们流浪者与暴君之间,必有一战!无非或早或晚而已。”
“但若是两位阁下认同了我的设想,我将致以最真诚的感激。别的不说,只要你们点头,我就当场赠与半座瓦伦斯山大小的魂质,彰显我们的诚意。”
说完最后一句,布鲁托阖上双眼,竟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将苦心孤诣的日落计划,告诉给了半敌对的外乡人。
沦落至此以来,最为震撼人心的疯狂构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足足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漫长到布鲁托自己都快要忘记,他也当过王国特使。
严格说来,“困在”风来之国内的“原住民”,根本无从计算时间,也没有时间概念,因为压根没有日落月升,昼夜交替。
在漫长的日照下,他们只能靠测量瓦伦斯谷的深度,来推测时间的流逝程度。
瓦伦斯谷的底部,向着不可知的无尽深处稳步扩张,每往下延伸一尺,便记作过去一年。
当深不可测的瓦伦斯谷,再次探底超过百尺,布鲁托才最终敲定了这个决定性的方案。
迫在眉睫的黑潮来袭,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朝太阳射箭之前拉动的弓弦。
它的意义,不仅仅是前所未有地削弱了国王的理智与力量,更在于它能倒逼不和睦的术师们,摒弃前嫌加入刺杀国王的阵营,担任唯一的射日之矢。
布鲁托深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转瞬即逝,错过一次可能就要再等千年万年。
他早就开始后悔,如果早点揣测出瓦伦斯山上,那场风暴的潜在意义,他就应该早点布局与术师的大和解,根本不会带队袭击外乡人,而是早早停战,修复关系。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从众门之都流浪至此,完全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力量。只能捡一些当地没人要的破烂,淬炼羽刃,打造甲胄,聊以自保。
若没有时间和人数上的优势,流浪者连心思单纯的风之子们,都未必打得过。更不用提,当初他们抓柯林一个初来乍到,连半个术式都不会的术师,白费了半天功夫还没抓着。
对术师来说,流浪者唯一难以跨越的实力天堑,其实并不是人数,而是无数岁月积累下来的魂质和领土。但在风来之国,谁敢称自己的魂质比国王还要多,领地比国王还要大?
所以,流浪者若是要打,格劳秀斯从来不怕。
然而形势不等人,黑潮已经越过瓦伦斯谷,谁也不知道,死影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就造访通天铜表,将术师们的营地化作一片盐白炼狱。雷蒙德送完柯林就匆匆忙忙地回去,正是怀着如此的担忧与焦虑。
格劳秀斯不在,他就是营地内抵御黑潮的绝对领袖,绝对不能在关键的生死时刻缺位。
“我们内部之间,需要好好谈一谈。”
格劳秀斯严肃地朝着布鲁托说道,对方会意,带着放松戒备的卫兵,起身走出岩门,余下师徒二人在开凿出来的石室,为他们留下了独处商讨的空间。
谈判将近尾声,双方都需要时间消化对方抛出的信息,整理自己余下的筹码,为即将达成的协议准备最后的拉扯。
柯林是这样想的,他敢断定,布鲁托的日落计划哪怕会有波折,自己的老师多半也会点头。
因为,他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了。
他不禁感叹:“真是完全没想到,我们领了国王赋予的特使身份,本来是来给流浪者调查施压,最后却变成了计划怎么刺杀国王,怎么完成一次背叛。”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总是感觉,我成为术师,来到理型界,并没有多长时间。见识过的一切,都让我眼花缭乱了。”
感慨与回忆一同涌来,不久之前,只是凡人的他又怎会想到,自己在两个星期内,就会经历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不说孚日城内波诡云谲的形势,风来之国绵延千年的布局,哪怕现在,他也只觉得是雾里看花,唯有凭借侦探的直觉,捕捉关键的破局疑点,全靠来之不易的灵感驱动。
格劳秀斯罕见地没有立刻应声。
过了好久,他才重重地感叹道:
“活得越久,就能见识到越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柯林,现在你理解,血裔贵族为何都狂热地追求血脉延续,灵魂永生了吧。”
“时间总会给生命提供新的趣味。”
闻言,柯林莫名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他至今印象深刻:长生是一切意义的集合。
“好了,在享受超凡的生命给我们展示的风景之前,我们还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柯林,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对你而言,布鲁托的计划,有没有足够的可行性和吸引力?”
格劳秀斯会问自己的意见,柯林毫不意外,毕竟自己才点破了布鲁托的欲擒故纵之计。
想了想,他以慎重的口吻回答道:
“我得说,在我看来,日落计划的可行性和吸引力,都得打个问号。”
“哪怕抛开国王与我们有约在先的事实,我们还是太不了解流浪者和国王的实力对比,以及过去的恩怨纠葛了。我们不知道流浪者还存了什么样的底牌,更不知道国王的实力衰落到了哪种程度。”
“有约必守,谋定后动,如果早几十年,我的想法会与你完全一致。”
格劳秀斯叹道。
“但其实,我没有问你的第三个维度,才是我倾向于流浪者的根本原因。那就是日落计划的必要性。”
“关键在于,黑潮最后的规模,是否会真如布鲁托所说,扩张到无人可以阻挡的地步。”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全体术师生死存亡的时刻,已经迫在眼前,日落计划是唯一的方法。”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不妨与布鲁托再周旋一会,从他们手里榨出更多的利益。”
柯林道:“我觉得,这两个选项完全可以结合起来。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确认国王的状态。根据实际情况再做决定。某种意义上是在两头下注,但理型界全体术师的安危,担在我们肩上,也只有这样了。”
说完,他看到老师轻轻摇头。
“……布吕丹的驴子,你应该听说过吧。两捆干草摆在驴子面前,它因为拿不定主意要吃哪一堆,活生生饿死了。”
柯林问道:“老师你是想说,不能像这样首鼠两端,要坚定选择其中一方?”
格劳秀斯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不,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够果断,赶在别人将干草拿走之前先吃完一堆,就有机会将两堆干草都吃完。”
如同钢铁掠过火焰而没有丝毫改变,带着柯林熟悉的那种坚定,格劳秀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黑潮之下,只有自身的实力增长才能更好地自保。既然流浪者先行一步,抛出了好处,我们没有不吃下去的理由。”
切实体会过卡洛斯二世的暴政,他对于暴君的统治远比柯林敏感得多。
国王虽与他们有约在先,一旦形势恶化到他不想看见的地步,刺杀太阳的行动便要立刻开始。格劳秀斯目光一凝,已有决断。
“去叫他们进来。”他说。
柯林依言照做。格劳秀斯没有明说,他也大概听懂了老师的言外之意——两头下注,在稍微偏向流浪者的同时,尽力为术师社团捞取最大的利益,从而度过接下来的黑潮危机。
看到柯林不动声色的面庞时,布鲁托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假惺惺的那副神情。
老人昂首挺胸,迈开步子走近谈判桌,大笑着开口,堪称是志得意满。
“我有预感,有个好消息在等着我。”
柯林半垂眼帘,对上他的视线。
“日落计划,我们同意了。”
“好,太好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布鲁托竟然径自吹了一个口哨。
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失态,他的兴奋劲只持续了一小会,马上又收敛起来,变回柯林熟悉的阴郁老人。但他止不住上扬的语调,仍然暴露出他现在激动的心情。
“早就该这样了嘛。我们合作起来,才能真正造一个理想中的风来之国。我现在立刻派人将许诺的魂质,送去通天铜表之外,帮你们抵御黑潮!”
布鲁托难得豪气干云一回,格劳秀斯却是不为所动,轻笑一声。
“明明是要遵守等价交换的原则,却被你说的那么好听,真是有本事。”
“加入是可以加入,魂质我们当然也要。但布鲁托阁下,我们放弃王国特使的优渥地位,来帮你干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光是这点魂质,恐怕不够我们卖命。”
布鲁托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在合意达成的时候,讨价还价来了。
他的脸上笑容一滞,有些难堪地说道:
“阁下说的对,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亏待了同盟的亲密战友。魂质,我们有的是,你们还需要多少,我吩咐他们分批送去。”
“魂质不够,不单单是量不够,我希望,你们的领土,是不是也能送一些过来呢?”
格劳秀斯趁热打铁,直接狮子大开口。
“我记得不错的话,布鲁托阁下,你拥有的领土就很多,是整个风来之国除了国王之外,最大的地主。送给我们一些,应当也不在意吧。”
这下布鲁托彻底绷不住了。
他怎么会舍得自己占下的宝贝领土,这些可都是他个人的资产,他就指望着靠这些日后东山再起呢。
如果说魂质是金蛋了,领土就是那只下金蛋的鸡。
但日落计划是头等要紧的事,咬牙切齿,布鲁托脑中突然转过一个救命的灵感。
“送,当然可以送。”
“但现在恐怕是不方便,领土交易要到国王处见证,这一波的黑潮还没过去,冒着风险在黑潮中行去瓦伦斯山不太安全。”布鲁托遗憾道,“何况,两位特使转头领完国王陛下的任务,就当着祂的面收受我们的好处,岂不是直接泄密给祂吗?”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及时反应自鸣得意,就看见格劳秀斯撇撇嘴角,露出不妙的笑容。
“你忘了,我们有国王给的日芒光环,就去几个人,黑潮正面来袭我们也完全护得住你们。”
“至于这点好处,阁下难道想不到,这就是国王陛下默许我们收下的吗?我不收,祂还不安心我们当这个特使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隐晦,布鲁托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明悟过来其中的意思。
国王给王国特使的好处,原来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本就要他们流浪者自己出!
这下布鲁托可是气得七窍生烟。暴怒的音符几乎要弹断理智的弦,枯瘦的手臂猛然紧绷。他只得在心中不停念叨着大局为重,待到弑君大业成功后,再来收拾这帮趁火打劫的外来乡巴佬。
深深呼吸数次,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艰难说道:
“好,有阁下护航,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我们就去王宫,当着国王的面进行交割!你们要多少领土?”
“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
布鲁托重重喘气,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阁下真是有一副好胃口,我认了。但请你们记住,等价交换,是永恒不变的法则。”
“存地失人,存人失地,孰轻孰重,我们还是分得清的。不劳阁下分心,就如你所言,带路吧,我们出发去王宫。”
格劳秀斯冷哼一声,作了一个请布鲁托先行的手势,一行人鱼贯而出,朝着瓦伦斯山的方向乘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