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42章 射杀烈阳之日（三）

自永夜宫落成以来，术法学会时隔多年，重新启动了终极兵器的铸造——奇观一旦铸成，就是能够镇压道途，直指神话的遗器。

而奇观铸造的经验已经随着前人一同远去。

格劳秀斯没有经验，只有典籍中流传的知识。

每一步都必须想好才能做出，绝不容许乱中出错，否则更是得不偿失。

首先，他要选择好，自己要铸造【什么样】的奇观。

它不仅要用来度过面前的黑潮，更是要成为有朝一日刺杀太阳的终极武器。

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型。

风车。

他要造一辆风车。

在弗兰德斯滨海地区的圩田，随处可见的风车。

为弗兰德斯人排水磨麦，延展了大片陆地，哺育了众多生灵的弗兰德斯风车。

在下莱茵兰的低地上，不少在海平面以下的陆地农田，就是靠弗兰德斯人巧手造出的风车排水造陆平整出来的。

而它的规格形状，将不再限于物质界几层楼的大小。

它要足够高，高到能足够填满深不可测的瓦伦斯谷。

它要足够宽，宽到能装下一颗膨胀将死的......太阳。

一念既定。

格劳秀斯全力催发汇聚在自己身上，堪称无穷无尽的魂质。

法域敞开，他的喉咙颤动，说出有生以来，覆盖范围最大的言灵术式。

“此地及我租借之地，转化为【阈限空间】，允许物质界与理型界在此交汇，物质魂质在此交融！”

然后无形的禁忌界限，被术式完全轰开。

阈限空间于此成型。

顺着他的呼应，自此界远道而来的物质雏形，如同狂潮一般涌出，与心念操控下的万股魂质，交缠融合到一处。

聚合而成的“半物质”，兼容了物质与魂质的特性，并时刻朝着最彻底完全的物质去转化。

这些新生的物质，便是柯林明悟到的，藏在黑潮之盐下，永夜宫的真正主体材料。现在，它将要成为新的奇观的基底。

新生的物质染着橘色的光辉，恰是弗兰德斯人最喜欢的暖色调，大概是众志成城之下，就成了这般颜色。

橘色的洪流环绕在格劳秀斯身边，随他的意念慢慢游动着，宛如温暖的星河。

看到格劳秀斯游刃有余地接收完如此多魂质，再将其汇到一处随心操弄。饶是有心理准备，柯林还是看得双眼发直，几乎要惊掉自己的下巴。

塞勒涅则是专心凝视着，自己此前从来没有见识的，异界物质的生成。

与无色透明的魂质截然不同，五彩缤纷的物质如同果树结实，在不属于它的地方无中生有，“长”了出来。

比起轻灵的魂质，有着颜色与广延的物质显得更加厚重，聚集在一处，如同孚日山脉一般绵长。

哪怕塞勒涅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也大概能感受到，她所忧心和战栗的，术师们用来对付国王陛下的最终兵器，正在其中酝酿。

随着物质的增长，阈限空间的范围也在极速扩大，几乎是迎风见长。他们才刚刚飞近到术师营地，通天铜表以外三千尺处，一阵空间波动就席卷了他们的灵体，留下竖琴乐声一般的振动与共鸣。

身为局外人，塞勒涅感受最深。此界与彼界在所有维度上完全交汇，阈限空间成型的余波掠过她的灵体，比最温柔的风还要轻盈，比最狂暴的风还要酷烈。

截然相反的感觉流过她的全身，使她战栗而迷狂，在这一瞬，塞勒涅窥见了物质界的一角。

“柯林，这就是你的故乡吗？你们......来的地方？”

风之子愣愣说道。

柯林措辞谨慎地回答：“我想是的。那个世界，也就是物质界，确实是我们来的地方。不过，物质界并不能完全算是我的故乡。”

“为什么？”

他一时语塞，雷蒙德还在身边，柯林不想让他知道真相。甚至……穿越是自己最深的秘密，刻骨铭心，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跟任何人分享。

灵机一动，柯林随口道出格劳秀斯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因为。”

“术师无论在哪里，都是永远的异乡人。”

“哪怕在弗兰德斯也一样。”

雷蒙德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的目光锁住镜子的边缘，那里，正有一抹噩梦般的苍白浮现。

“快看，是黑潮。黑潮又来了！”

惊呼声响起，术师的阵型开始不安地躁动。

远处，通天铜表以内，漫山遍野的洁白晶盐攀上青天，层峦叠聚如倒悬的山峰，席卷过所有的风和所有的云。

所到之处一片空茫，生灵灭尽。

他们并不向山走去，白色的山峰在向他们走来。

已经见过了太多，柯林不为所动，慢慢收回目光。跟随着众人纷杂的思绪，聚焦到那个比山峰还要刚强的背影之上。

老师，这一刻，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黑潮规模的扩张呈几何级别，先前布鲁托随手可以打发的小型黑潮，在这翻天覆地的盐山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格劳秀斯集合全体之力，以禁绝黑暗的律令术式破开的黑潮，在这面前仍然差了一筹。

真正末日级别的黑潮到来了。

就连地上也开始堆起盐晶，随着倏忽而起的狂风波澜起伏，就像是真的灭世大洪水一般。

流浪者预料中的末日，终于降临。也就代表着，国王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

从两界交汇，物质结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塞勒涅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心底不由自主的焦急起来。

现在，她更清楚，术师即将铸造的造物，不仅会用来对付眼前的黑潮，还要用来对付她崇敬的国王陛下。

“柯林，我们，该怎么办？”

柯林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再次确认了迷宫术的坚不可摧，塞勒涅抿起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弱小无力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无力反抗的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视着术师行动，寄希望于黑潮的到来能够摧毁奇观。

“来得好！”

格劳秀斯神色平静，心中暗忖：目前规模虽有一点超出预计，但要铸造出足够射杀太阳的奇观造物，来得却是刚刚好。

屠戮君王，扭转命运的神话级别遗器奇观，它的诞生必将历经磨难。

他没有去看正在不断迫近的黑潮，而是低下头去，俯视着不安地窃窃私语的人群，沉声说道：

“奥内巴登老会长留下的永夜宫，至今仍在庇护着我们。但术师不能是长不大的孩子，总要成长到有朝一日离开前人的荫蔽，独自生存。”

“那么，便就在今天了！诸位，且看，由我们自己亲手铸造的奇观！”

盐雨似乎感知到了危机，排山倒海般层层爆发涌动，怒吼着，咆哮着扑了过来。

感知中，纷飞的白色盐雨，第一波已然到达。

藏身其中，作为先头前锋的众多死影，蓄势待发，朝列阵在前的术师们露出死亡的獠牙。

局势紧张到火烧眉头，格劳秀斯依然不紧不慢，在心中打好计划的草稿。

时间不会等人。

黑潮杀入术法学会的阵线，千万道盐雨穿过术师们身侧，即将撕开防线，死影在盐雨之中跳跃，来到他们背后。

双方已然开始短兵相接。

谁也没想到，黑潮竟然还会主动加速，来得如此之猛，如此之快。

而格劳秀斯千锤百炼的意志，比它更快！

已经初露峥嵘的物质雏形，聚成半物质后，此刻如冬日海面下的冰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跨越两界凝结而来，要抢在黑潮彻底到达之前成型。

方才还温顺悠游的半物质长河，转瞬行动起来，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

原地并非它们的归宿，因为奇观落成的增益范围，就是它的占地范围，所以它的地基需要足够大，越大越好。

那么，格劳秀斯准备的占地范围，有多大？

术师们的领土有多大，它就有多大。

这座势必超越永夜宫的奇观，格劳秀斯不允许它仅仅落在自己的领土上，而是要令它比永夜宫还要庞大，比起瓦伦斯山上的王宫更为宏伟。

若不宏伟，谈何奇观！

围绕着格劳秀斯的八把巨尺，不，应当说是风车的八扇叶片，被魂质托着腾空，开始旋转起来。速度之快，刮起一场令人望而生畏的风暴。隔着镜子，柯林也似乎感受到风的震荡。

他眯起眼睛，已经看出来了格劳秀斯的野望。

老师是要将自己的领土和法域扩展到极致，来承载即将面世的奇观。

但是。

老师是怎么做到统合他人的领土的？

作为创始人，柯林再是清楚不过。冲突规范只能解决法域冲突问题，面对属于有主之地的领土，完全束手无策。否则，他早就将布鲁托的领土彻底揽入自己怀中了。

“租赁。”

雷蒙德淡漠说道。

“领土的取得和利用，一是先占，二是交易，三是租赁。先占来不及，交易要到王宫处，在国王面前公证。临时使用，租赁是最便捷的方式。”

“我猜，租赁所需要的同意，就附着在术师们上交给格劳秀斯的魂质上。”

术师们交予他的魂质，不单是用于此刻凝练物质所用，更有自己的意志寄存其中。

只要发出并到达，就能与格劳秀斯达成租借领土的合意，绕开交易领域必须的御前公证。

从而格劳秀斯就能堂而皇之地利用他们的领土，将奇观同样建于其上。

这就是他的野心，集聚术法学会全体术师之力来打造出，旷古绝今的奇观！

有了这层租借关系，格劳秀斯在言灵术式中添加进一个前缀，将所有人的领土拟制成一个整体。

意志所能延伸之处，物质长河蜂拥而至，在那里打下坚实的地基。未尝升入天空的术师，脚下一顿震动，瞬间多了一层厚厚的砖石，并且还在不断拔高。

随着拟制领土面积暴涨，格劳秀斯的法域，也同时扩展到前所未有的覆盖范围。

但面对杀将过来的黑潮，他暂时束手无策。

在奇观建造完成之前，宝贵的魂质不能动用分毫，使用术式更会产生难以兼顾，意志失衡的风险，有前功尽弃之虞。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铸造奇观之上，静静地听着此起彼伏的恐惧哀嚎响起。

“不好，黑潮的攻势太强了！”

领土被租借出去，法域和通用术式都处于无法使用的状态。

没办法，术师们没了法域，只能拾起不常用的特异术式，效果只能说非常有限。

不可避免，末日级别的黑潮杀入方阵，快得像是情人恶作剧的一吻，尽管它带来的并非惊喜，而是死亡。

驻留在盐雨之中的死影，第一批先头到达的前锋部队，开始了杀戮。

在并不适应的阈限空间中，他们的幻术依然如鱼得水！

没有了领土与法域的支撑，不少术师连黑潮的幻惑之力都无法抗拒，呆滞地转过身去，然后清醒地看见死影扑倒自己身上。

惊恐的惨叫和残暴的嚎叫混在一起，一时宛如人间炼狱。

仅仅一个照面，术师方阵就已经损失惨重。

“为什么，为什么会长阁下还不出手？没有法域，我们怎么抵抗黑潮！我们打不过的，就是在送死啊！”

“放你的屁！”

顶在前面的胡伯怒吼一声，瘦削的面容上青筋暴露，吓得那人把头一缩。

想起临行前，格劳秀斯会长给他的百夫长的授命，还有那鼓励的话语，他冷冷地剜了出声者一眼，不多言语。回过头去，激发出身上最后的魂质。

于是浓郁到极点的黑气，从胡伯身上溢出。

比死影更加黑暗，比盐雨更加纯粹，就连扑上来的死影都愣了一下，忌惮着没敢靠近他。

黑气升上天空，迅速聚合，最终化作一面黑旗，突兀地出现在天空中。

在漫天洁白的盐雨里，显得如此扎眼，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特异术式：忒修斯的黑旗。

深沉的死意与哀恸，自这面黑旗上散发出来，直接感染了一片区域。

对死影虽然没有什么影响，却是震慑住了在场被黑潮幻惑的术师。

无端生出的哀切情感，压过了身后呼唤的诱惑，冥河前踏过一步的术师清醒过来，纷纷带着后怕，敬畏地看向那面黑旗。

格劳秀斯默然看着这一幕，悲从中来。但此刻容不得一点心软，魂质必须全力供应到奇观的铸造。

一旦铸造成功，大局就能逆转。

他不要伤亡数字，他只要奇观。

“格劳秀斯......我一生的遗憾，就是没能造出我们这代人的奇观，这个担子，从此就交给你了。希望有一天，另一座跟永夜宫同样伟大的奇观，能伫立在风来之国的大地上。”

默念着前任会长梅鲁拉的临终遗言，格劳秀斯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梅鲁拉会长，今天，我来完成你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