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
一望无际的高天之上,漫漫盐雨落下。
中间,夹杂着众多的人形盐柱,尚凝固着临死前的扭曲面容。
更有灵体被风火赤练生生烧毁后,袅袅升起的灰黑色的烟气,即便狂风吹拂也无法撼动。
对黑潮和流浪者,红白二色的人间冥河都是一视同仁,在战场中穿行杀戮。所到之处,便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响起。
落单的黑潮死影遇上风火赤练,也是擦着就被焚毁。
仿佛《圣典》启示录上描绘的硫磺火雨,连着索多玛毁灭时的盐雨一同落下,要降临并摧毁这堕落的世间。
“救主啊......你预示到的末日,也不过如此了吧......”
康拉德看着眼前几方混战的末日景象,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相比起各自为战,各显手段的流浪者,术师方阵的作战又有所不同。
这一套方阵,他们在物质界时,其实很少演练。不过是根据伊比利亚大方阵的模式,照猫画虎,学了层皮回来。
因为真正的战场,根本不会同时出现这么多的超凡术师!
不是柯林临时提出冲突规范术式,术师靠在一起,法域重叠还会互相掣肘。因此,忙于铸造奇观的弗兰德斯术师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排练战术。
短暂的紧急讨论过后,格劳秀斯等人决定,每个方阵选出一个实力过硬的百夫长,由他来主导战阵,随机应变。
其他人不使用术式,将魂质和法域供给他统一使用——就像格劳秀斯铸造奇观那样——来减少各自为战的现象。
现在。
国王的神格覆面,风火赤练,尽管被倾巢而出的流浪者挡住了部分,仍有不少舍去黑潮的侵袭,向术师方阵直扑过来。
本来,日落计划的安排是,由布鲁托率领流浪者大举佯攻,吸引国王陛下的正面火力。
格劳秀斯则率领术师在一旁掠阵,等待时机用奇观神力,杀入战场打出致命一击,一锤定音。
出乎意料的是,国王的风火赤练实在太强,又兼具高超的灵活性。
流浪者虽然人多势众,也没法在正面完全挡下,仍是漏了几道风火赤练过来。
雪上加霜的是,此刻叛军在阳光照射之下,虽能感受到太阳庄严神圣的神性,却也能感受到祂苍白的光芒下,蕴藏着的森森魔意!
祂的精神状况确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而这,又让席卷天地的黑潮没了压制,更加猖獗。
风火赤练和黑潮死影几乎同时来到。率领着人数庞大的方阵,身为百夫长的尤立克·胡伯,纵使想要变阵规避,也是有心无力。
眼看着避无可避,风火赤练已到阵前,胡伯咬紧牙关,极限用出术式。
特异术式:忒修斯的黑旗。
黑旗同样是出自忒修斯的传说。
忒修斯在出发前往克里特岛,除去牛头人怪物米诺陶斯之前,和父亲约定好。若他能胜利归来,船上就挂上白旗;若是失败身亡,就挂上黑旗。
返航途中,忒修斯因为战胜牛头人,即将回到家乡的喜悦,忘记了将船上的黑旗换成白旗。
苦苦等待的父亲看到船上飘扬的黑旗,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失败身亡,伤心欲绝之下,跳海自杀。
先前,胡伯已经用过一回。再用出来,效果其实不甚理想。
风火赤练只是被黑旗挡上一挡,很快又折返过来,直奔方阵而去。
但胡伯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黑旗猎猎飘扬,在无形之中吸收了风力,减缓了风的速度。
风火相生,由此而生的火流,威势竟也生生削去了三成。
而忒修斯的黑旗散发出的浓郁死意,如同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时刻惊醒着术师,不要受黑潮迷惑,保持清醒。
“不,这还不够......”
胡伯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削弱后的风火赤练,终于还是碰触上了方阵里的第一个术师。他惊呼着想要躲避,却赶不上它令人绝望的速度。
火焰缠上皮肤,没能坚持太久,受害者的灵体便在炙热的火流中惨然熔化,余下几缕青烟。
必须得做些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责任所系,别无选择。
胡伯握紧双拳。
除了研究多时的法域冲突问题,他对通用术式接触的并不太多,更不擅长与人争斗,最习惯用的是有限的特异术式。
但格劳秀斯会长既然不计前嫌,将百夫长的担子交给了他,那便只有效死而已!
“此地,禁止火焰生成——”
不容置疑的话音落下,术式便驱使着魂质,凝成规则的锁链。
定住神格之威!
不休的风火赤练咆哮如龙,却在第二位神色惊恐的术师面前生生停止,消散了大半威势。
红白二色的火流像是一条长蛇,被律令术式设立的规则扼住了蛇头,不得寸进!
侥幸未死的术师惊魂未定地往后退去。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吓软了,输送给胡伯的魂质也顿时清空。不过能捡回一条命,他哪还会在乎这点魂质,立刻向胡伯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却又看见,胡伯沧桑瘦削的长脸上,猛然浮现出几道镜子破碎般的裂痕!
胡伯双目暴突,总是带着几分刻薄和愁苦的神情,凝固在脸上,身躯急剧颤抖。
仿佛有一个炸弹在他体内爆炸了,裂痕在他的身躯上极速扩大,如同下一刻就要在原地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幸运的是,他的律令术式起效了。
神格覆面同样是意志主体的行为,还在通用术式的射程之内。
不幸的是,他的律令术式起效了。
胡伯与太阳陛下之间的层次差距实在太大,由此而生的强烈反噬,几乎将他当场秒杀。
其他人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哪怕是碰他一下,都怕将满身裂痕的胡伯给当场弄碎。
好在康拉德挂念着侄子的安危,始终留心观察着他们的情况,一发现异样,即刻闪现到方阵之中。
只一眼,他就深深地皱起眉头。
“术式的反噬竟然这么强烈......胡伯,格劳秀斯的一句话,就值得你如此拼命?”
胡伯的意识早就陷入昏迷,无法作答,其他人听着更是噤若寒蝉。
一时间无人应答。
康拉德白眉一抖,转过几个念头。他虽然也不熟悉通用术式,但对于它的副作用,康拉德还是很清楚的——这也是当初他没让侄子专精通用术式的原因。
侄子背着自己偷偷研究法域,康拉德还没找他算账呢!
对这个侄子是又生气又可怜,康拉德无奈地长叹一声,掐出一个手势,灵魂深处顿时飞出一个明黄的光团,光芒褪去,露出的是一个白色小瓮。
康拉德打开瓮盖,里面是一捧颜色可疑的黏土淤泥。
黏土淤泥在他的意念操控下,糊到胡伯的身上,神奇的是,这胶质淤泥一碰触到他的灵体,立刻开始褪色。一阵婴儿啼哭的怪声响起,淤泥很快褪色变得半透明,反倒是胡伯濒临崩溃的灵体重新有了颜色,意识之桥稳定下来。
连同灵体上的裂痕,也愈合了不少,像是被人用黏土修好的一件瓷器。
胡伯虽然还是紧闭着双眼,没有意识,情况明显得好转了不少。
“这......莫非是腐殖之心?赫尔曼大沼泽里出产的疗伤圣物?”有人啧啧称奇,又是惊叹又是艳羡。
康拉德摇摇头。
“只是在弗兰德斯的沼泽里,用魂质浇灌出来的仿制品罢了。”
仿制品,没有腐殖之心那样几乎能返老还童的效果,稳住伤势还是可以的,好歹是个回灵级别的遗器,治疗伤势绝对够了。
“还得庆幸,没有别的火雨和盐雨落到我们这边。不然,我们也没办法抵抗得了......哼,白白送死倒是简单,我们的妻子和孩子可是还在物质界等着我们回家。”
确定胡伯脱离生命危险,康拉德的目光看向无穷高处。
“现在,只有看他们的了。”
布鲁托提着人身所化的羽刃,格劳秀斯驾着命运风车的投影。
终与辉煌神圣的太阳战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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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不知多长时间,久到布鲁托都从沉着变得心焦,他才跟格劳秀斯一起,来到了太阳真身所在的高度。
大概,此前从来没有人到达过这样的高度。
就连仰望,都是奢望。
他们两人,都是将彼此多年积蓄的魂质用了出来,才能在这荒芜、寒冷的无穷高处中生存下来。
奇怪的是,这无穷高处却是一点风没有,仅仅是寒意刺骨。
哪怕太阳的真身就在面前,布鲁托依然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眯起眼睛,完全没法直视太阳的浩瀚辉光。日冕燃烧得灿烂,布鲁托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根本睁不开眼。
在一望无际,广袤无边的太阳与虚空之下,他们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
像是两只自不量力的虫豸。
“都是些乱臣贼子......外乡人,吾待你不薄,又赐予你王国特使的身份,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君主吗?”
国王语气淡漠的声音响起。
直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若是陛下能显露神威,清除干净入侵的黑潮死影,我立刻自觉退下,来日为今日的不敬请罪——但是,陛下,您真的能做到吗?”
面对格劳秀斯略显轻佻的质问,国王沉默了一会,没有应答。良久,祂才愤懑地反问道。
“外乡人,吾是你们的君主,还是你们的工具?”
“抵抗黑潮,难道只是吾的责任?你们不去将武器对准黑潮,却反过来朝向自己人吗!”
格劳秀斯不为所动。
北伊塔的前代传奇贤者,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惯常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君主主义者形象示于人前。
不少人认为,他摒弃了无用的公教道德,是血裔贵族一侧反拉特兰教廷的急先锋。老会长奥内巴登也曾惋惜,这样一位将政治哲学彻底独立于伦理学的天才,可惜生在了北伊塔,也没能成为术师。终其一生,也没能成功反抗拉特兰向北伊塔的远交近攻。
但他的思想仍然深深影响了拉斯洛大陆诸国,包括弗兰德斯。
如果是个人荣誉的决斗,格劳秀斯也不会做出背叛,这样无耻卑劣的行径。
但他现在,背负的是术法学会乃至弗兰德斯的生死。
唯有遵循马基雅维利的教诲,才能搏出一线生机!
格劳秀斯只是忍着恶心,缓缓说道:“陛下,杀掉你,就能拯救大家......所以,请您为国家的臣民赴死吧。”
说话间。
布鲁托已经迎着炽盛暴烈的日光,拖着长刀,飞到了出刀的极限距离!
“不错,陛下若是真心为我等着想,就请慷慨赴死吧。”
布鲁托神态自若地补充道。
国王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布鲁托?也有你吗......”
回答祂的,是一往无前的刀锋!
足有半人高的羽刃,每一片洁白的羽毛上都沾染着太阳的光辉,灿烂辉煌!
同时又有不可计数的魂质疯狂地灌入其中,贯彻始终的理念熊熊燃烧,比太阳真身放射出的烈焰更加热烈。
布鲁托轻声说道。
“异格覆面:暴君当诛。”
他的面容刹那间变得扭曲,两道位格覆面合力,生生顶住了近在眼前的神格之威。
刀芒暴涨,几乎盖住了闪耀海洋般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