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莫吉神父的眼皮底下,两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堂大门,架上马车扬长而去。
还得感谢莫吉神父扔的火球,给锁上的大门炸出来一个大洞,不然柯林还得费时间开锁。
柯林把这个当笑话讲给奥康神父,后者听完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
“噢,这太好笑了。什么?不不不,我不是在嘲笑可怜的莫吉,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脸更加好笑一点。”
柯林一愣,用手一抹额头,抹出一片黑色的灰——刚刚他躲过了火球,却没躲过木门烧出来的灰烬,被糊了一脸,又带着黑布蒙住了下半张脸。
不用说,他现在的样子一定滑稽非常。
柯林恼羞成怒,一把扯下伪装的黑布,当做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着灰尘。
“你等着,我这就把马车开进莱茵河去!”
“哈啊,哈啊,好吧,柯林,我向你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其实,你那个笑话也挺好笑的。”
奥康神父抹掉笑出来的眼泪,端正诚恳地向柯林道了个歉。
看他这死皮赖脸的模样,柯林也是有些无奈。
他叹了口气:“当初上课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没点正形的人。”
“刚逃出生天,不该用笑声庆祝一下吗?我还是知道在什么场合,应该做什么事的,柯林,就像你一样。”
“说正经的,我确实得感谢你,刚才那一手搞的不赖,不算辱没了格劳秀斯阁下的名声。”
奥康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心里其实相当佩服。
他也没想到,柯林超凡后的第一战,就愚弄了一个正式牧师级别的对手。
如果他知道,这是柯林会的唯一一个术式,表情恐怕更加精彩。
听着奥康夹枪带棒的道谢,柯林哼了一声,算是揭过这一页。
他对自己超凡后的第一战,其实也相当满意。
不能强攻,那就智取,既然打不过,那就让他看不见。
恰好,柯林学会的唯一一个术式,就有着令受术者对施术者视而不见的功用。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强行跑路的想法,而是故意利用莫吉神父的思维惯性,吸引他的注意,来完成这个特异术式。
聪明人反而是更好骗的,莫吉神父不出他们所料,被引诱得连续两次转头回望,就如神话里的俄耳甫斯,一回头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欧律狄刻。
只不过,他们两个可对自己的“光头的俄耳甫斯”没有一点感情。
而代价就是,柯林积蓄的所有魂质,在这个术式中消散一空。
“还算有用的能力。”白蛇如此评价。“缺点在于,不能故技重施,敌人会有防备。”
“现在就等他们谈出个结果来,我可不想与自己的上级和同僚为敌。”
奥康耸耸肩,幽幽说道。
“我还指望着继承我老师的衣钵呢,这次帮你们,好处还没捞着,实打实的麻烦倒是不少。”
“还有,我们得好好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暂且安顿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柯林灵巧地驱着马车左奔右突,正朝着远离大教堂和上城区的方向前进,即将驶入小路纵横的贫民窟。
“还能去哪?你家不能去,他们肯定会找上门。拉法叶家也不行,离安托万大教堂太近,可能会暴露他们的位置。我家更不行,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那里盯着呢。”
“那就只有一个去处了,嘿,是时候让你看看穷小子柯林的秘密基地了。”
柯林大笑着挥舞马鞭,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熟悉而亲切的下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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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熟路转过七八个拐角,默念着还有最后两个转弯,柯林略略失神,也因此,走到近了,他才发现横亘在路边的一具尸体。
幸亏发现得不算太晚,柯林情急之中,用力一夹马腹,拉紧绳子,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慢慢减速下来。
“怎么会有具尸体在这?”奥康皱眉道,他下意识想要释放净化的神迹,来安抚死者的灵魂,但抬起手来,灵魂却纹丝不动,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被剥夺了释放神迹的权限。
柯林干脆地翻身下马,拿出职业的派头,翻看起尸体。
死者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年轻男人,胡茬发青,年纪应该没多大,右脸有一个显着的纹身。身上已经给扒手扒了个干干净净。
他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天气越发寒冷,但死者身上的一些部位,已经腐烂得煞是骇人。
简单观察了一下,治安卫所的副队长作出结论:“应该是帮派仇杀。”
“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下城区死人不奇怪,尤其是在贫民窟。奇怪的是怎么没人来收尸。帮派干完架不收尸也就算了,治安卫所是吃干饭的?”
柯林眼中精光一闪,对自己下属的不作为很不满意。
“行了,我们也没时间耽搁了,先走吧,看这倒霉蛋的纹身,应该是码头帮下面的,看能不能通知他们过来收尸吧。”确定与清道夫兄弟们没什么关系,柯林便重新上马,此刻他已归心似箭。
奥康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我们就这么走了?至少找个地方把这个可怜人埋起来吧。亵渎尸体是不敬神,不可容忍的。”
这话触动了柯林心里一个机关,他的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古怪。只是柯林背对着奥康,他看不见柯林的脸,强忍着尸体的腐臭继续说道:
“确定他不是自杀的话,我们得给他找一副棺材埋到教会的公共墓园里。”
“下城区死人的多了,难道你要看一个管一个?再说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让我带你来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又要回去教堂那?”
饶是好脾气的柯林对奥康心怀感激,此时也不由得对他的婆妈,感到大大的不耐烦。
奥康也觉着自己有点太不合时宜了,但柯林直白的驳斥,反倒激发了他内心深处一股倔劲。
他摆出一张臭脸,自认为针锋相对般沉默下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风在空中打着转,隐约传来细微的人声。
“啧,真是胖的像头骟猪……”
直到柯林又转过两个拐角,欣喜的声音打破了马车里的沉默。
“我们到了,清道夫之家。”
他转头看向奥康,后者脸色发白,不知道是剥夺权限的后遗症,还是单纯被周边的异味熏得受不了了——一股混杂着腐烂尸体、食物残渣和排泄物的恐怖恶臭,独属于下城区的苦难气味,在低矮的巷落中挥之不去,意图上升却还是沉降在无人修缮的下水道中。尤其是刚才尸体腐臭的冲击,几乎熏得奥康要当场吐出来。
“才这样就已经顶不住了?习惯吧,贫民窟就是这么臭哄哄的。”柯林调侃道。
跟奥康神父相处久了,他也开始习惯在日常聊天里连讽带刺了。
一时间想不出用什么俏皮话反击柯林,奥康干脆闭口不言。哪怕之前他来过一回贫民窟,对这种异味也是敬谢不敏。
神父走下马车,仔细观察起周边陌生的环境。
时间已接近正午,大多数下城区的穷人都在工场和码头劳作着,他们来时人影寥寥。最大的一片空地是柯林停放马车的地方,用木头简易做成几个护栏就算马厩。
“还好这地儿够大,我之前还担心放不下来着。行了,我们现在去找一找我的老伙计们。”
“【老】伙计?”奥康终于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柯林。
“对,【老】伙计。”柯林同样咬着【老】字的重音。
“我们认识的时候,国王令使们还在拉特兰开会,吵来吵去闹得不可开交。”
“我们结成团伙,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心中的正义拼命的时候,孚日城的治安卫所还没建立起来。”
“这就是我们干活儿的地方。比任何一切都更有家的感觉。哪怕现在,我依然时不时地怀念起这里的一切。”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各不相同像在合唱的鼾声,用来除臭的烧无根草味......所有这一切。”
柯林平静的语气里,却有藏不尽的唏嘘感慨。
“去了治安卫所后,我不得不单独租了出去,反而来得少了。”
打量了一下柯林,奥康不由说道:“你过去的经历很丰富啊,一来到这,你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如同柯林只熟悉【身为教士的奥康】,而不熟悉【作为朋友的奥康】,奥康也习惯了【在治安卫所的柯林】,而并不了解【作为清道夫的柯林】。
此时柯林身上的气质,都发生了些许变化。如履薄冰,时时看他人脸色的副队长形象在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坚定、果决狠辣的领导者形象。
那才是柯林的本来面目吗?奥康在心里想到,还是他的又一副人格面具,他仍不曾见到最真实的柯林?
他摇摇头,将荒诞的想法除去,他是教会内激进派的先锋,对所谓的本质向来持怀疑态度。
层层表象,合起来即是真实。
“是吗?也许吧。我倒是不介意,只要朋友们还能认出我就行。”
“所以,你的朋友,老伙计们在哪里?该不会,不知道你成了大人物,认不出来你这副崭新的行头了?”
就连奥康自己也一样,一旦有灵感和时机说两句俏皮话,像是现在,本来蔫巴的神父立刻精神奕奕起来。
柯林倒不在意,他已经叫奥康渐渐同化了。他走到角落中,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叩门喊道:
“喂,喂!有人在吗?查尔斯?弗朗索瓦?小布伦?”
木门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是身后咚的一声重响,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回头望去,正对上查尔斯怔怔的双眼。
他的身后,还有弗朗索瓦、布伦,他曾经朝夕相处的手足兄弟们。
完全的寂静只存在了不到一瞬,然后清道夫之家就被欢呼和叫喊炸开了锅。
七八个汉子一拥而上,把柯林围了个严严实实,语无伦次地宣泄着自己的心情。
年纪最小的布伦更是直接扑上来抱着他,像一只树袋熊挂在柯林身上,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一边稀里哗啦地哭着,一边把鼻涕眼泪全抹在柯林的制服上。
总算还能从小布伦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中,勉强听到他的哭诉。
“头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好久都没出现,我们偷偷去问卫所,卫所的人都说你死了......哇啊......”
“我不信你死了,我不信......我找你找了好久,找遍了整个下城区,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弗朗索瓦一巴掌拍在小布伦身上,红着眼睛怒道:“哭什么,别哭了!头儿回来了,是大大的喜事,有什么好哭的!”
“就应该要笑,笑到那些帮派的蠢驴混蛋知道我们清道夫的头儿,柯林·希斯回来了!”
“查尔斯,咱们买酒去,今儿个不喝到尿出一条塞纳河,我就不叫戈登·弗朗索瓦!”
开始离柯林最近的查尔斯,是众人里最为镇静的那一个。他点点头,低头擦掉眼角的泪水,二话不说就跟着弗朗索瓦出去买酒去了。
小小的秘密基地化作了欢乐的海洋,一切哀愁到此烟消云散。
就连被扔在地上,无人关心的肥胖尸体,仿佛也为这无边无涯的狂喜所感染,想要努力跨过死亡的屏障,在嘴角扯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共同分享这死而复生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