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7章 动机

“所以说，昨天那位莱斯基先生，在离开后便被人痛下杀手，失去了生命？”

听完柯林的汇报，两人本来轻松的神色变为严肃。

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心中的想法。

昨天才主动跟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今日就死于非命，这让他们闻到了阴谋和危险的气息。

“是的，两位阁下。我怀疑案件跟失踪的马车夫有关，因此才到奥康大人府上叨扰，询问与马车夫有过交集的吉姆先生来追查线索。”

柯林有心在两位贵族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与两位尊敬的阁下拉近关系。

这可能决定到，日后他是否能进入那神秘的超凡世界。

又或许是青年人的激情和冲动终究占了上风，在两名上位者，其中一位还是大美女的面前，忍不住想要表现自己。

思索片刻后，他补充道：

“虽然案件才发生了半天的时间，但一接手案情，我就有了大概的思路。吉姆先生提供的信息，进一步佐证了我的想法。”

他如愿以偿引起了两人的兴趣，拉法叶顺理成章地问道。

“那柯林先生发现了什么呢？”

“能基本确定的是，马车夫皮尔森不会是凶手，以现有的情报来看，他没有杀害莱斯基的动机。”柯林化身社会派侦探，说出了他的初步推理。

“一个漂泊异乡的外乡人，哪怕有着本地同乡帮派的帮助，能在上城区找到一个家庭马夫的工作，算得上是天上掉馅饼了。对他来说，给他工作的贵族就是恩主。”

“这些汉诺森人，向来恩必报债必偿。我想这就是赛夏家没选择本地人，而放心任用外地人的一个原因。老赛夏找我兴师问罪时，也没有指名道姓让我追索马车夫。”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不是经过帮派推荐才得以进入的吗，要感谢也是感谢帮派吧。说不定就是帮派指使他做事呢？”薇薇安发出疑问。

“是的，我的推测，无法完全排除帮派指使作案的嫌疑。但是，相比起马车夫，实际上帮派更没有杀害莱斯基的动机。”

惊人之论，令在座诸人一时失神。

柯林眼神飘忽，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据我所知，汉诺森帮依靠着孚日议会内的阿勒芒派，而赛夏正是阿勒芒派的巨头之一。换句话说，两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奥康转引贤者泰尔斯的哲语。

权力即是暴力，暴力确定秩序，秩序规定利益，利益导致冲突，冲突渴求和平，和平需要权力。

贵族和教士，毫无疑问是最大的暴力掌控者，以血与火浇铸权力的冠冕。他们高高在上地站在社会阶层的顶端，俯瞰着在权与力面前低下头颅的卑微平民，主宰着资源的创造与调配。

但在交通不便，通信迟延的中世纪，权力的延伸有其极限。

热爱居住在乡间城堡的掌权者们，挥出权力的套索时，最多愿意花力气驱使上城区的所谓贵族，为他们效劳。

至于下城区的贱民们，他们是不愿意多花一点力气多看一眼的。

抓大放小，这是权术的奥妙。

但下城区的利益只是相对微小，而不是空白。

掌权者只是出于性价比的考虑，才没有直接伸手。

而是像丢骨头给狗一样赏赐给了上城区，作为权力的小小赏赐。

在第三次河岸战争结束后，拉特兰公约重新确立所有的秩序，余波从琶醍和亚琛，拉特兰到维恩，一直扩散至法洛兰王国边远的孚日下城区。

兵过如梳，联军攻入城内，令留在城中的富商巨贾惶恐不安，又在和约敲定前徐徐撤退，留下秩序不存，百废待兴的丘墟。

几次小小的明争暗斗过后，被战争冲击得苟延残喘的行会，又艰难建立起来，在下城区形成了新的秩序。

头部的行首和会老，加入和约一手缔造的上城议会，按照自己的利益和掌权者的意愿，分为各个派系。

末端的贫民，在行会中扮演着边缘人的位置，最终成为行会控制的地下帮派、街头帮派的成员。

以武力震慑着外地人、行会竞争者，不服管束的刺头，等等一切不是“我们”的人。

曾几何时，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员。

柯林从街头帮派的混混起家未久，又在上城区的治安卫所任职，对议会、行会与帮会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如指掌。

汉诺森帮作为赫尔曼来的外地人，受到本地所有帮派的共同排挤。

但他们的赫尔曼背景，却刚好合了阿勒芒派的心意，成为了他们在下城区的利益代言人。

阿勒芒，即旧语中赫尔曼的发音，指代上城议会中的亲近赫尔曼的派系。

多是从其他地区流亡过来的大银行家，商行大亨，非是从下城区深耕起来的手工业商和工场场主，彼此之间相看两厌，互为仇雠。

作为赫尔曼各路诸侯的大金主兼之债主，空中楼阁的阿勒芒派，苦于无法在下城区打开局面。

未成气候的汉诺森帮，正好为他们提供了一把钥匙。

双方一拍即合，其合作竟比起其他派系更为密切，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限于拉特兰公约，鲜见超凡者的孚日城，汉诺森帮成为阿勒芒派探入下城区的枝叶，阿勒芒派成为汉诺森帮联系上城区的枝干。

两者相依相生，汉诺森帮主动攻击阿勒芒派巨头，正如枝叶攻击枝干一般荒谬。

“无论如何，只要能找到这个车夫，就能更进一步接近凶手，接近真相。”

柯林总结般说道。

但他过于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中，没有发现，对面的两人听完他的推理，本就严肃的神色，变得更为凝重。

薇薇安向哥哥投去忧虑的一瞥，拉法叶心有所感，用力握住了妹妹的手，安抚她略带紧张的情绪。

“柯林先生的推理，真的是头头是道。奥康阁下对你的赞美，还没能把你的天赋才情完全概括。”

这句话夸得柯林都不好意思了，忙谦虚道。

“哪里，都是干这行长年累月练出来的，不过是对孚日城的情况多了一点了解。如果两位也跟我一样了解，对案情的分析只会比我更加深入。”

薇薇安轻轻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那，我们这里有个小小的委托，正需要熟悉孚日城的专业人士，不知你有意接下吗？”

柯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

少女见他像是犹豫不定，取出一块做工考究的徽章。

柯林定睛一看，其上是一头额生独角，背有双翼的银白天马，前蹄扬起，仰身站立，似要飞空而去。

果真是孚日城名义上的主人，洛林家族的家徽。

“请收下这个，柯林先生。不用担心报酬的事，完成委托后，若你留在孚日城，我们能够保证，你至少能拿到一个上城议会的席位。”

“如果你想来梅斯城，我们同样欢迎，而你将获得的只多不少。”

贵族少女的声音温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底气。

薇薇安用一双湛若秋水的眼睛凝眸望向柯林，缱绻的眼神中，盛着没有异性忍心拒绝的期待。

她还没有正式掌握权力，但在日常的耳濡目染中，她对于权力的认识，跟柯林完全是两个视角——一者是上位者的俯瞰，一者是下位者的仰望。

自从拉特兰公约订立后，贵族的圈子里，权术和阴谋的比重就增大了，跟打打杀杀，直来直去的黑帮政治相去日远。

即便常年行动不便，小姑娘也有充足的机会，观察并内化权力的运行逻辑。

不过，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较之心地纯粹的哥哥，薇薇安虽然更加谙熟政治，但头次在家族直系属下以外的人面前小试牛刀，她仍不免有些紧张，失却了血裔贵族惯有的强硬，半是笨拙地施展起权术的基础技巧：利诱。

幸运的是，就像他们在此羽翼甚少，急需臂助一般，柯林对于大人物的橄榄枝，也完全没有抵抗力。

充满诚意的邀请，来自名声良好的洛林家族，柯林再迟疑一秒就是傻瓜。

他掩饰好内心的惊喜，沉稳地接过那枚家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喜怒不形于色的硬派侦探，如同钱德勒笔下的菲利普马洛。

“愿为阁下效劳。”

薇薇安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对柯林的表现十分满意。

“我们想委托你调查的，也正好跟不幸死去的莱斯基先生有关。”

“因此，你可以在调查他的死因和凶手的同时，进行我们的委托调查。只是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即便决定了，要从中挣出个前程，看一眼超凡世界的风景，柯林连内容都没问就不假思索地接下了委托。

但听到薇薇安的描述，柯林还是松了口气。

虽说为此能上刀山下火海，他倒也欢迎上个班就能顺手完成的任务。

“我们想知道，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让莱斯基先生在我们到孚日城的当天，就找上了我们。”

说着，薇薇安的眸子里，少见地流露出一丝困惑。

柯林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莱斯基会对我发火。原来，他是知道你们的身份，故意接近你们？”

“对，那是我们第一天到孚日城，本打算来找奥康神父，被女仆当成了来上课的客人。我们就干脆混入其中，但莱斯基一来就主动跟我们搭话，我就有些担心，我们行踪和身份，会不会已经被泄露出去了。”

“那他知道你们是洛林家族的血裔吗？说不定，他只是看你们气质非凡，才试探一下你们呢？”

“这我不能断定结论。而且，关键在于，如果确实有人得知，并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那他说不定也能找寻到我们的住所。这就有点危险了。”

拉法叶的神情愈发严肃凝重。

他不禁有些懊恼：“我们在孚日城根本就没有人手，开展调查都不知道从何开始。我们现在确实没有什么线索。”

“但没有人手也就代表着，消息并没有从我们内部泄露出去。”薇薇安补充道。

“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二位的委托的，一定抓出杀死莱斯基先生的凶手。”

柯林无比真诚地说道，在内心深处，同样无比真诚地感谢死鬼莱斯基。

不过光凭他自己，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地抓住老赛夏拷问。

“那看来，当前的破局点，还是落在这个没有动机的车夫上。”

-----------------

向两位雇主告辞，柯林走出奥康家，暗自思量渐渐浮出水面的案情。

本来关系到两个上城区穿袍贵族——准确的说，一个贵族，一个走狗——就已经很麻烦了。

现在，又牵扯到一个下城区迅速发家、风头正盛的黑帮，最后还加上了最重量级的洛林家族，柯林已经开始头疼了。

虽然目前看来，马车夫皮尔森只是被牵连的受害者。

但柯林可以想见，在找出真凶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之前，汉诺森帮一定会揪住这点大做文章。

下城区大概又要开始乱了，不巧的是，柯林恰恰身处这个漩涡之中。

在战后蛮荒生长的年代，崭露头角的可不仅有汉诺森帮，还有许许多多收钱卖命的边缘团体。而他刚好就是其中一个的领导者。

自从拿到了上城区的任职后，在一层黑皮外再披上一层官皮，柯林的日子才过得滋润了起来。

然而，如果这案子搞不定，他这身许多人盯着的官皮，可能就没办法保住了。

而在下城区摸爬滚打时，所结识的“老朋友”们，绝对会很乐意痛打落水狗的。

何况他更有着必须要成功的理由。不仅是洛林家族充满吸引力的许诺及奖励，若是借此拉近关系，柯林便可接近那垂涎已久的超凡世界。

他仍难忘记梦境里，令他魂牵梦萦的，言出法随，审判如流的男人。

若是能走上他的道路……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出凶手破案。

既然案子是在下城区发生的，鼠有鼠道，还是应该从下城区入手寻找线索。

柯林思考着，转身向码头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