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87章 御前决裂（下）

急促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看见了国王想要他们看见的画面，单是惊鸿一瞥，就孤独得令人癫狂。

柯林也在深呼吸着，尽力平息自己的震怖，心中难以遏制地泛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刚刚，国王让他们见到的，其实是他内心感情的投影。

太阳并未作出任何解释，祂绝对有权保持沉默。

沉默片刻，祂从布鲁托和格劳秀斯的眼中，都看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于是，祂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继续开口。

“吾知道了，布鲁托。”

“你受着罢。”

“特使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完全代表吾的旨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再一次亲眼目睹国王不讲道理地偏帮这群外乡人，布鲁托的拳头捏了又松。

顾及到国王让自己直面的，意味深远的投影，布鲁托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戴回自己的假笑面具。

“那就太好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臣下早就想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了，现在，我就让人送来魂质，当着国王陛下的面与特使重归于好！”

他拍一拍手，等在王宫之外的卫兵手下立刻会意，四个人拉起一张以上好绒羽织成的毯子，哼哧哼哧地走进来。

柯林探头望去，其上竟铺满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这是高度浓缩提纯后的魂质，没有一点杂质，可以称作无暇级别的魂晶。姑且算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两位特使收下。”

格劳秀斯看看唾面自干的布鲁托，又看看高居于王座之上，无动于衷的国王，用出教科书般的演技转怒为喜。

“这么大一份豪礼，我是受宠若惊啊。柯林，收下吧。”

他抬手唤出一阵微风，卷过满满一毯子魂晶送到柯林脚边，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狠宰一刀的机会。

“只不过，布鲁托阁下，这份心意实在太多太大，我们领土太小了，怕是装不下。”

“不如你成人之美，再送些领土给我们，方便我们好好储存，如何？我在这里提前谢过你的好意了。”

没想到对方还会狮子大开口，布鲁托深吸一口气，强撑道：

“当然......可以。来，我们刚好就在陛下面前，我将我名下的一万多块领土，全赠与你就是了！”

格劳秀斯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故作客气道：“倒也不用那么多，我只要一半，五千块就够了。”

“那陛下，我们开始吧，早点交割了，也好平复特使心里的怨气。能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的话，绝对物有所值。”

说罢，布鲁托身上就飞出一点微光，那是他持有土地的凭证。

只要这一点本性刻印，先投入太阳日冕之中，过了国王之手，再转入柯林的意志太阳，他就得了这全新的几千块土地，摇身一跃成为风来之国有数的大地主。

眼看布鲁托的本性刻印一点点接近，柯林反倒吓了一跳，现在轮到他感到惊讶了。

这么多的领土，布鲁托真会乖乖地拱手相让？

他真就愿意自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那柯林可就要对他和他的日落计划有所改观了。

“且等一会，吾有话要说。”

令柯林和格劳秀斯都没想到的是，国王竟在这时候开口阻止了。

“布鲁托尚是王国特使的时候，你们曾欠下一笔债务，在吾此处作过公证。从债务届期算起到现在，光是你们欠下的利息就是海量，换算成布鲁托名下的领土......有债必还，算起来，你们还倒欠他一部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杀出的古老债务惊呆了，目光纷纷落在布鲁托身上。

他似乎也显得非常惊愕，两眼睁大，仿佛刚刚才想起来自己名下还有一笔债务，遗落了几个世纪，才预备在今天给他一个惊喜。

“假若你们完成土地交易之后，布鲁托另行主张，直接用你们的这笔债务将土地交换回来，吾不会表示反对。”

“因为等价交换，欠债偿还乃是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自然法则。”

闻言，布鲁托满脸惭愧之色：“哎呀，真是不巧，但既然国王陛下都这么说了，我作为最忠诚的臣民，怎敢拒绝陛下的旨意？很遗憾，看来这领地，是不好交给你们了。”

布鲁托的面上满是懊悔，就连布鲁托的护卫，也看得出来他虚伪表演的成分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格劳秀斯狮子大开口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这一笔久远的债务，故意给对方挖了一个坑。没有实质性的收益，算得上一个小小的报复。

“请问，国王陛下，这笔债务是我们在什么时候欠下的？”

“是上一次黑潮到来时起算的。吾委托布鲁托为王国特使，统筹调用一切力量抵御黑潮。大概在那时候，你的前任，在抵抗黑潮的战争中，欠下了一笔可观的魂质。”

国王金口玉言，自是不可置疑，格劳秀斯听完彻底无语。

前人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却要留给自己收拾——他甚至不知道布鲁托自己也当过特使，自家还有过向流浪者借钱的光景。

一时不知道，该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双方从结盟走向对抗，还是感叹前人过于乐观，完全相信后人的智慧能解决遗留下的旧债。

其实用布鲁托刚送的魂晶也能还，但眼下大战在即，能立刻利用起来的魂质，总比未来才有收益的土地有用，更不好即刻出手。

严格算起来，布鲁托自己的领土和债务互相抵销。两两相抵，自己这边仍是白得了不少送的魂质，赚够了好处，就此揭过也无妨。

格劳秀斯便打算答应下来。

此时，柯林却突然走前两步，向他耳语了两句。

柯林的声音颤抖，连灵魂传讯都忘了使用，足以看出他的内心是如何紧张。

布鲁托眯起双眼，注意到格劳秀斯的眼睛同样眯成一条细缝。

“我想，可以一试。”

格劳秀斯罕见地犹疑点头，于是柯林转身走向王座，走得很快，在布鲁托眼中却显得无比漫长。他眼睁睁地看着柯林走到与自己平齐的位置，仰起头来，无比坚定地说道：

“国王陛下，我们希望继续交易。”

“吾允许你的意愿。”

太阳毫无波动地宣判，任由布鲁托的光点飞入自身的投影。

不见祂如何运转，布鲁托的魂质便化作一束白光，直直飞入柯林魂躯，烙下千万个细小如粒子的微观结构，然后千千万万个片段耦合接驳，化作一截半焦枯木状的灵魂印记，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得到。

交易顷刻完成，此即领土取得的割让方式。

知识伴随着进入的印记，在魂躯之中展开。柯林随之明悟，那一个个微缩结构合成的枯木印记，就是领土的“产权证明”。

其上，布鲁托的意志被国王的辉光无情抹去，等待着下一任主人的接管。

只要重新凝聚起自己的意志太阳的投影，通过魂躯中留存的结构，将自己的理智之光投射过去，就能与其建立完全的联系，成为这些领土新的主人。届时，自己法域的覆盖范围，毫无疑问将扩展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我要求他们履行自己拖欠的债务，用我刚刚失去的土地偿还！”

感应到自己的土地尽数失去联系，布鲁托眼前一黑，急忙顺着国王的意思叫嚷出来。

与此同时，他对柯林的厌恶越发增长——明知没有意义，还要故意给自己添堵，这种小人行径真是令人不齿。

哪怕他自己，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如你所愿。”国王果不食言，还是漠不关心的原来腔调。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柯林急切的呼喊。

“国王陛下，稍等一会！”

“债务可不可以不立刻还清，而是之后再还，我愿意以我的领土作抵押！追加抵押品来保证我们日后偿债。”

在柯林希冀的眼光中，国王沉吟了一会。

“何为抵押？”

“就是以我名下的领土为担保，如果在这之后，我仍是还不清这笔祖上欠下来的债务，就变卖我的领土，换取魂质还给布鲁托。”

布鲁托差点没当场发飙，刚拿走我的领土，转头就以我的领土，担保我自己的债权？

真是岂有此理！

但下一刻，多年的经验让他反应过来，柯林计谋真正的毒辣之处。

做了这么久的君臣，还担任过王国特使的布鲁托，对国王的秉性再是清楚不过。

漫长的生命令祂对一切感到厌倦，困于黑潮铸成的囚笼，无门归去的太阳最是喜欢新奇的事物与概念。

那会让的祂心情难得愉悦。

曾经，布鲁托对祂而言也是新奇有趣的人物，此刻，却不过是一个了无乐趣的过时玩具。

柯林猜到了这一点吗？

布鲁托不知道，但他知道国王就是喜欢拉偏架，自从确定柯林与格劳秀斯为王国特使，祂就已经吃定了流浪者。

他还没来得及争辩，就听到了国王的断言。

“嗯，这并不违反等价交换的原则……眼下，领土确确实实已经属于你的，就按你说的【抵押】来延长还款时间吧。”

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布鲁托一听，如遭雷击一样呆立原地，只听柯林笑道：

“谢过国王陛下。那么，布鲁托阁下，接下来我就用你领土上积累的魂质，去还你的债了。放心，我们术师，向来讲究的是有债必还。”

布雷斯终于是彻底破防，愤怒地抗议道：“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国王陛下，我要抗议，这是**裸的抢夺财产，违反我的意愿！”

“布鲁托阁下，领土可是你自愿赠与给我，我完全没强迫你同意，根本没有违反自愿原则。等债务再次到期，我还不上，领土依然还是你的。”

“确是吾的疏忽，未能考虑周到。”

国王竟然罕见地直接认错了，不过，这话可不是对着布鲁托说的，而是对着柯林说的。

“魂质与领土虽是相互依存之财产，毕竟不能完全等同。若真要以领土偿还魂质之债，个中折算又是一桩麻烦。不若一步到位，依你所言【追加抵押】，再宽限下偿债的时间，也便利你用新出产的魂质偿还债务。”

柯林向着王座上的太阳深深行了一礼，肃穆道：“全听国王陛下安排。”

至此，纵然布鲁托有千般不甘心，他送出的领土尽数交给柯林，已经尘埃落定。

意识到自己长久岁月积累下来的无数财富一朝丧尽，为他人作了嫁衣，布鲁托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许久才缓过神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全听国王陛下安排……臣下先行告退一步。”

这一出戏的价码，忽然就高到他无法接受的地步。自己被迫假戏真做，沦落为一穷二白的事实，牢牢扼住了布鲁托的咽喉，几乎有些呼吸困难。

他没有当场发作撕破脸皮，已经是顾虑到国王在场的结果。

“债没讨回来，领土还丢了！”

“若不是我留有后手，这番就酿成了奇耻大辱——不，他一定在自鸣得意，不知道在心里羞辱我多少回了，这小子，我必杀之后快！”

在心里，他已经将柯林撕碎成千万段。

此仇不报，难消他心头之恨。

布鲁托呼吸粗重，一遍遍提醒自己：忍让，一定要忍让，他只能忍让。

且忍过这一段时间，等到暴君伏诛，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只望着柯林笑容灿烂的脸，布鲁托就怒气难抑，强忍着扭过头不去看他，肩膀气得微微发抖，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带着一行人头也不回离开了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