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的铲子刺进泥巴时,暴雨恰好砸透他后脖颈。远处山崖上的守墓灯笼晃了三晃,鬼火似的绿光映得坟堆间千沟万壑像活过来的蛇,嘶嘶吐着土腥味的信子。
“要怨就怨自己命贱。”
他抹了把糊在眼皮上的雨水,指甲缝里渗进的腐臭让他想起三天前那只被活埋的瘸腿老狗——家主说畜生染了疫病必须深埋九尺,可他分明看见狗眼上钉着半截桃木钉,尾椎处被人剜了个血窟窿。
玄术世家埋脏东西,历来是奴隶的活计。
铲尖突然“当啷”撞上硬物,震得他虎口发麻。
“石头?”他啐了口混着雨水的血痰,正要抬脚踹开,坟坑里骤然亮起幽蓝光斑。成片的蝌蚪状符文从泥土下苏醒,密密麻麻爬满一具青铜棺椁,每道刻痕都在月光里淌出磷火似的冷光。
轰!
雷鸣贴着地皮滚过,林隐手一抖,铲柄上的铜铃铛突然发疯似的摇晃。这是家主给的探阴铃——若遇大凶之物,铜铃会自碎保主。可现在它响得像是要从木柄上蹦出去,九枚铃舌撞出刺眼火星。
棺盖正中央凝出一行血字:
开棺者,承天命之诅。
后腰突然传来灼烧感。他摸向母亲留下的玄玉坠,这枚常年冰凉的挂饰此刻滚烫得像块烙铁。更要命的是右眼开始胀痛,视野里的青铜棺逐渐变得透明——他看见棺内蜷缩着个襁褓婴儿,额心插着七根银针的女人正用腐烂的手拢住婴孩头顶摇摇欲坠的青色火苗。
“...娘?”
等他反应过来时,五指已经抠进棺盖缝隙。指甲在青铜上磨出刺耳锐响,混着铃铛炸裂的脆响与暴雨轰鸣,活像有冤魂在耳蜗里尖叫。
腥风扑面。
女尸在他触及婴孩襁褓的瞬间化作飞灰,唯有那簇青火“嗖”地钻进他右眼。玉坠突然爆发出血芒,棺底竟渗出粘稠黑水,顺着裤腿爬向心口。林隐想逃,双腿却像被无数双腐烂的手拽住,眼睁睁看着黑水裹住玉坠融进皮肉——
他看见了星空。
万千星子被血线缝合在天穹,蛛网般笼罩大地。突然金戈声裂,赤红巨手撕开星河,无数百姓的命线珍珠似的从裂口坠落。有人在他耳边长叹:“七劫噬命,三堕轮回.....”
“龟孙子!叫你埋尸,倒挖出个祖宗?!”
砂锅大的拳头砸在脸上时,林隐正抱着铲子在坟堆里抽搐。王管家提着灯笼,照亮他满脸泥浆里掺着的暗红血迹——那是从鼻孔喷出来的,混着雨水在脖子里冲出一道沟。
“棺、棺材里有东西.....”
“放屁!”王管家一脚踹向他心窝,“这后山埋的都是给老祖宗镇阴煞的棺材阵,哪来的婴孩女尸?再敢偷奸耍滑——”
灯影一晃,管家突然僵住。
林隐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自己褴褛的衣襟下,一枚血玉纹路正在皮肤下游走,像是活物在绘制某种古老图腾。而原本因经脉萎缩枯瘦如鸡爪的右手,此刻正不受控地在泥地上乱划。
焦黑的泥土被指甲抠出深痕,渐渐显出三个歪扭古篆:
葬命棺
王管家的胖脸瞬间褪尽血色。林隐认得这种表情——去年有个杂役误触家主闭关室外的符阵时,那些飞溅的血肉让在场所有人都这样面如死灰。
“来人!快把这晦气东西拖去......”
话音被骨裂声掐断。
林隐眼睁睁看着管家咽喉处爆开血花,一根裹着腐肉的手骨从地下钻出,精准刺穿那团肥硕身躯。更骇人的是手骨腕部挂着半截铜铃铛,正是他先前挖棺时碎掉的那只探阴铃。
暴雨突然停了。
月光像被泼了层尸油般浑浊,整片坟场开始蠕动。白骨手臂破土而出,抓住每个活物的脚踝就往地下拖。家丁们的惨叫刚溢出喉咙就被泥土堵回嗓子眼,有个杂役被拖到半截又被撕成两段,下半身还在土里蹬腿,上半身已经爬出三丈远。
林隐疯狂抓挠心口。
玉坠融进体内的位置正突突跳动,烫得像含了块火炭。右眼突然瞥见管家尸体上方飘着黄豆大的暗绿火苗——昨夜棺中女尸护着的青色火团,此刻竟出现在所有将死之人头顶。
“命火!”
他连滚带爬扑向最近的白骨手臂。右手触到腐骨瞬间,一缕黑气顺指尖钻进玉坠印记。原本凶煞的白骨突然静止,紧接着轰然散架。
“能吞?!”
求生的癫狂涌上来时,人比恶鬼更凶。当第十七具白骨在他掌下化作齑粉后,玉坠的震颤终于平息。但林隐跪在尸堆里呕吐的胆汁混着血水时,发现自己的体温正飞速流逝。
“喂!喘气的!”
破锣嗓子从老槐树上传来。林隐抬头,撞见个倒吊的蓑衣老头——这人面颊凹陷得像具骷髅,脖子却套着七枚乾坤金钱,正随倒吊的姿势晃出诡异脆响。
“啧啧,尸毒入髓还活着.....”老头突然翻身落地,鸡爪似的手钳住他下巴,“天命煞,地怨骨!小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林隐挣脱后退:“关你屁事!”
“嘿!偷寿的耗子倒挺横?”老头掏出一枚龟甲,上面裂纹构成的眼睛图案渗出黑血,“老头子陆九渊走阴四十年,还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命数——阴年阴月阴时的棺材子,右眼却嵌着生人烛......”
话到一半突然噤声。
陆九渊的独眼死死盯住林隐右瞳,喉结滚动像是见鬼。在他龟甲裂开的纹路中,林隐头顶的命火正被无数血红丝线缠绕,而那些丝线另一端延伸向云层之上——什么人在抽丝剥茧般攫取他的命数。
“等等!”林隐突然按住龟甲。
在触及裂纹的刹那,他右眼突然映出奇异画面:黑压压的乌云旋涡中垂下一枚玉牌,牌面裂纹与自己后颈某处隐隐呼应。而玉牌背面刻着的“玄溟”二字正被血水淹没——那是家主的名字。
“我的命牌在他手里?”
陆九渊猛地拍开他的手:“折寿卦不看因果价!”正欲后退,却见林隐突然扯开衣领——玉坠融入的部位,赫然浮现出一个青铜棺印记。
老头喉头发出咯咯异响,突然抓起五枚铜钱抛向空中。钱币落地竟排列成一个哭脸人形,中心那枚正好压在“葬”字缺口处。
“荧惑守心,九死无生.....”他翻着白眼掐算,“小子,你二十岁前要死三次!第一次亡于血亲断魂钉,第二次.....”
坟场忽然阴风大作。
林隐右眼剧痛,恍惚看见东南方树梢上立着个纸人。惨白的脸蛋画着殷红腮红,脖颈处一圈缝线随着风铃摆动发出银针摩擦骨头的声响。
但最可怕的是纸人手里捧着的东西——半个焦黑的婴儿头骨,天灵盖上钉着七根棺材钉,与他在青铜棺幻象中见到的银针位置分毫不差。
“走!”陆九渊突然甩出张黄符。
符纸燃烧的瞬间,林隐感觉自己被塞进一根潮湿的竹管里。天旋地转间瞥见纸人裂开猩红大嘴,婴儿头骨突然迸出黑光,将所照之处的活人血肉尽数吸成干尸。
当他在十里外的破庙里吐出第三口黑血时,终于看清手臂上浮现的诡异脉络——原本萎缩的经脉被黑气撑出网状的暗纹,心跳声像是从极远的棺材里传来。
陆九渊蹲在房梁上啃烧鸡,油手往道袍上抹了抹:“别瞅了,你修的是玄尸脉。往后身子越强横越像死人,等到喘气都不冒白雾的时候......”
“还剩多少年?”林隐打断他。
老头掰着鸡爪算卦:“最多三个月。”
林隐抓起染血的破布缠住右眼。今晨在祠堂罚跪时,他特意凑到家主嫡子身旁——那团暗红命火果然如菟丝子缠绕在自己命牌残影上。回想起青铜棺中婴孩被偷取的青火,忽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
“笑狗屁的命。”林隐抠下墙皮在掌心画符。昨夜吞噬白骨煞气的记忆浮现时,他忽然悟到玉坠真正的用法——世间命火可以窃取,自然也能反吞。那些偷寿的杂碎,怕是没尝过被猎物剖开肚子的滋味。
屋外突然传来纸钱燃烧的焦味。陆九渊闪电般拽他趴下,只见一顶纸轿从破庙窗前飘过,轿帘缝里垂下三根银针,针尾缀着的命牌残片正在月光中幽幽闪光。
而其中一枚残片上歪歪扭扭刻着的,赫然是林隐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