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缸里的栗子沉底时溅起一串气泡,萧悦忽然伸手将玉簪上的金珠拧了三圈。
叶瑾望着她睫毛投在账本上的扇形阴影,刚要开口就被窗外飘进的香粉呛得咳嗽——那是学徒们偷偷调配的";碎雪流光粉";,此刻正沾在堆积如山的木牌订单上泛着微光。
";阿芜,把上个月贵客订制的十二幅缂丝披帛图样取来。";萧悦突然踢开绣凳,裙摆扫过满地银票时带起细碎金粉,";宝华阁扣着孔雀翎,我们就用湘妃竹抽丝做骨,把碎雪纱裁成百蝶穿花纹。";
账房外传来染娘们浸泡纱料的哗啦声,萧悦蘸着糖炒栗子的蜜汁在宣纸上勾画。
月光爬上她发间那支会转动的金丝缠枝簪时,叶瑾发现她竟把每只蝴蝶的翅膀都设计成可拆卸的香囊——这分明是要逼着贵女们为集齐十二种香型反复购衣。
第二日西市开张的梆子还没敲响,萧氏成衣铺门前已排起长队。
穿藕荷色短袄的小丫头举着木牌高喊:";我们姑娘要改第三次衣领!";柜台后的阿芜故意将算盘拨得震天响:";贵客须知,改衣超过三次需用金线绣专属纹样——这纹样嘛,每月初七更新。";
对面锦云阁的掌柜捏碎了两颗核桃。
午时三刻,七家布庄突然联合挂出";江南云锦半价";的幌子,可当那些贵妇人掀开锦缎却发现内衬都是粗麻时,萧悦正站在染坊二楼,将新调的";暮山紫";染料浇在湘妃竹丝上。
浸透香粉的竹丝遇热变色,竟在阳光下幻化出孔雀尾羽的虹彩。
";东家!叶公子把书房那套紫檀桌椅典当了!";染娘捧着还沾着松烟墨的银锭冲进来时,萧悦正用金珠簪尖挑开染缸表面结成的晶花。
她转身看见叶瑾倚着门框啃冷馒头,玄色衣襟里露出半截当票,发梢还沾着当铺门槛的朱漆。
当晚打烊时分,萧悦把叶瑾堵在晾晒场。
百匹碎雪纱在夜风里泛起星子般的光,她突然扯开他束发的缎带:";明日你去把紫檀桌椅赎回来,就用这个——";掌心躺着枚金丝缠成的蝴蝶扣,翅膀上密布着可镶嵌香珠的镂空暗格。
叶瑾突然握住她冻红的手指,从袖中抖落一叠洒金笺:";今早收的匿名订单,要百匹暮山紫做屏风。";纸笺边缘沾着龙涎香的痕迹,最末画着枚形似海上商船的徽记。
晾纱架突然被风吹得咯吱作响,远处河面上隐约传来胡琴声,像是某艘画舫正在靠岸。
胡琴声混着夜风卷起碎雪纱的边角,萧悦指尖的蝴蝶扣突然被月光映出奇异的纹路。
叶瑾腕间翻转,洒金笺上的商船徽记正巧与镂空暗格重合,河面画舫的琉璃灯霎时在百匹暮山紫上投出斑斓光影。
";东家!有位客商包了整艘画舫要看样纱!";阿芜提着灯笼冲进晾晒场时,踩碎了满地星子般的晶粉。
萧悦顺势将蝴蝶扣按进叶瑾掌心,转身时石榴裙摆扫过他的玄色衣角:";劳烦叶公子明日赎桌椅时,顺道去城南当铺取回我押着的点翠头面。";
三更天的梆子混着打更人的咳嗽声散在雾里,萧悦对着染缸里变幻的暮山紫勾唇一笑。
当画舫二层传来波斯玻璃盏相击的脆响时,她故意将新调的";天河青";染料泼湿了半边衣袖。
";萧掌柜的衣料会变色,人倒是比传闻中还灵透。";缠着南海珍珠的湘妃竹帘后,戴着鎏金面具的男人正在剥莲子,案头错金博山炉里飘出的沉香雾缠住了他腰间十二连珠白玉佩。
萧悦拂开黏着晶花的碎发,突然将浸染天青色的袖口按在冰裂纹瓷盏上。
遇冷骤变的布料惊得侍奉童子打翻了螺钿漆盘,面具后的笑声却像春溪破冰:";我要订三百匹会变色的料子,萧姑娘开个价?";
";贵客可知暮山紫遇热显孔雀纹,天河青见冷现山水画?";萧悦指尖的金珠簪突然弹开暗格,抖落半勺闪着荧光的香粉,";这样的料子一匹换一斛东珠,不过——";她突然俯身吹散沉香雾,";我要抽三成海运红利。";
画舫猛地晃动惊起夜鹭,叶瑾提着赎回来的紫檀食盒靠在舱门边,玄色劲装上的朱漆还没干透。
他漫不经心抛着当票存根:";城北王家典当行说,萧姑娘押的头面里少了支累丝凤钗。";
面具男人手中的莲子突然迸出嫩芽,萧悦顺势将香粉撒在案几的湿痕上。
荧光粉末遇水凝结成小船形状,正与洒金笺上的徽记严丝合缝。
叶瑾的剑穗突然缠住男人欲掩的袖口,拽出一截绣着龙纹的里衬。
";明日辰时,带着你的天河青到漕运码头。";男人甩出镶金线的鱼符令牌时,窗外的胡琴声陡然转急。
萧悦接住令牌的瞬间,叶瑾突然用剑尖挑起那株诡异的水生嫩芽,汁液滴在甲板上竟腐蚀出商船图案。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声,萧悦踹开账房的门。
染娘们正用湘妃竹筒分装新调的香粉,阿芜捧着二十七个绣娘连夜赶制的百蝶图哆嗦着手指:";东家,锦云阁派人把咱们后巷的井封了!";
";正好用漕运码头的活水染纱。";萧悦将鱼符令牌拍在染缸边沿,惊得缸中晶花迸溅如星雨。
叶瑾突然从房梁翻下,玄色衣襟里掉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当铺多给了三百两,说是给未来东家夫的彩头。";
晨光刺破雾霭时,萧悦站在漕运码头新搭的晾纱架上。
三百匹天河青遇水化出千里江山图,戴面具的男人身后,四十辆镶象牙的马车正卸下贴着皇室封条的樟木箱。
锦云阁掌柜捏碎翡翠扳指的声音,被姑娘们争抢";限定香囊";的欢笑声淹没。
";萧掌柜不问问我是谁?";男人摘下半边面具,露出与叶瑾三分相似的眉眼。
萧悦反手将金丝蝴蝶扣别在他领口:";重要吗?";她转身时暮山紫披帛扫翻三盏茶,布料遇热显出的孔雀纹正巧拼成个";叶";字。
叶瑾突然从马车底钻出,沾着机括油渍的手里攥着半截龙纹袖箭。
当夜打烊时分,萧悦数着银票踢开叶瑾的房门。
紫檀桌椅映着月光像泼了层水银,她突然发现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插着支蔫头耷脑的野蔷薇——正是三日前她随手别在染坊竹篱上的那支。
";当票是假的。";叶瑾扯开束腰的缎带,抖落出盖着凤印的婚书,";面具人是我三皇叔,他给你的鱼符能调用江南织造局三成匠人。";
萧悦突然将冰凉的金珠簪贴在他颈侧:";叶公子究竟是哪边的人?";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叶瑾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压向铺满订单的桌案。
野蔷薇的花瓣落进砚台,他突然蘸着墨汁在她掌心画了枚商船徽记:";重要吗?";玄色衣袖扫灭烛火时,月光正巧照亮婚书末尾的";平妻";字样。
七日后西市新开张的三间铺面同时挂起彩绸,姑娘们捧着嵌香珠的竹丝灯笼挤塌了门槛。
萧悦站在二楼露台泼下整桶天河青染料,雨水混合着荧光粉在青石板路上绘出百鸟朝凤图。
人群中的叶瑾突然转动伞柄,钢骨伞面迸发的银光将布匹照得幻彩流转。
";东家!漕运码头送来二十船茜草!";阿芜的尖叫混着货郎叫卖";萧氏香囊";的铜锣声。
萧悦倚着朱漆栏杆轻笑,突然被斜里飞来的金丝蝴蝶扣砸中发髻。
对面茶楼雅间里,戴着幂篱的贵妇人正用镶祖母绿的护甲掐断一柄湘妃竹扇。
是夜,萧悦在染坊清点新招的三十名绣娘时,发现她们襦裙下摆都绣着相同的缠枝纹。
叶瑾拎着食盒进来时,故意将荷叶包着的定胜糕摔在染缸边。
蒸腾的热气里,糕点上朱砂点的红印正与绣娘们的暗纹重合。
";明日让新人在手帕上绣生肖。";萧悦突然将定胜糕拍在晾纱架上,";绣得好的,派去城南分店盯皇室订单。";她转身时金珠簪勾住叶瑾的玉带钩,带出一枚刻着";慎";字的铜钥匙。
染缸深处突然冒出串气泡,映着月光像谁人无声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