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被推动的命运之轮
六宫山的祭神活动通常在四月初,樱花盛开的时节举行。
游行的队伍会从六宫山出发,沿着大路绕城一周之后再回到六宫山。活动从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开始,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结束。
游行的队伍非常庞大,队伍最前面的是负责领路的神官,队伍的中间是一群穿着华丽艳服,画着各种夸张的妆容的“神明的侍从”。在这些侍从的后面是一辆由四匹高头骏马拉着的带着棚子的舞台,舞台上坐着一对少男少女,在少男少女的前面,两个舞着神器的神官在表演某种降神的舞蹈。
舞台后,是由士兵组成的护卫队,护卫队的后面跟随着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群众。
一大早,太阳刚刚从山的另一边露出头,街道上就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除了游行路线上的商铺,几乎每家每户都锁上了大门,倾巢而出,沿街翘首期盼游行队伍的出现。
不大不小的孩子被父亲背在脖子上,小一点儿的被母亲抱在怀里。还有一些孩子互相推搡着,挤在大人们中间,努力的向人群之外探出头。商铺二楼的回廊上也一样挤满了人。
游行队伍的锣鼓声从几公里之外就能听到。人们伸长了脖子,好像神明真的能够从他们眼前经过一样。
在热闹的庆典与欢呼着的人群之外,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息开始在街巷里蔓延。
一阵风从山林的方向吹过,不二疾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巷子。他的神经就像一只张开了网的蜘蛛,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带着危险,步步逼近。
穿过下一个路口再拐一个弯就能到达游行队伍经过的街道,虽然是位于城边的小街,但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仍旧像是一种希望,随着空气飘来。
但是不二很清楚,如果他径直的往前走,在下一个路口等待他的不是神明的庇佑,而是死神的怀抱。
既然那些家伙选择在这种日子把他送去跟阎王爷见面,也自然能够想到他一定会往人多的地方逃跑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他们一定会在前面的路口设置埋伏。
该怎么办?
不二的心像是被绳子悬在了半空中,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他必须在到达下一个路口前做好决定。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迅速的翻过一道矮墙,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在越过一道石墙后,进入了一片杂木林里。
身后已经有人影跟了上来,不二只顾着往前跑,至于自己会跑到哪里,他已经给来不及去关心了。
穿过长长的杂木林之后,路开始变得难走,枯枝败叶沿着斜坡不断地向上延伸。杂木林渐渐地开始变成密林,浓密的枝叶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线,周围暗的让人发慌。
一阵一阵的寒意从毛孔爬进身体里,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不知跑了多远,密林里突然出现了一条石板路。石板小路不断向前延伸,不知通向哪里。风穿过繁枝密叶,树叶的沙沙声让人感觉越发的阴郁。
不二对这一带并不熟悉,选择走进这里实属别无选择的下下策。如今他想要回头已经不可能了。身后已经出现了追兵的身影,隔着老远都能看清楚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的阵阵寒光。
忽然,不二感觉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耳边的空气,一条笔直的影子掠过,扎在了斜前方的树干上,发出阵阵弹响。
紧接着又是一根,第二根,第三根......
不二一边在心里暗笑对方射箭的技术真差一边思考自己该往哪边逃跑。
从小到大,他没有学会什么刀法剑术,逃跑的功力反而越来越厉害。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容他乐观,如果不能甩掉身后的那群亡命之徒,他这个活靶子早晚会被正中靶心。
不二拼命的往前跑,忽然他的余光瞟到石板路的右侧有一片灰色的反光,他迅速确认了那片反光的位置,毫无疑问那是一片隐没在树林之中的屋顶。
前面就是一条岔路,左边是肉眼可见的悬崖,右边是可能有人的房屋。
现在有好几条选择摆在他的面前,要么从悬崖上跳下去,要么被被乱箭射死,要么被乱刀砍死,不管是哪种都指向死路一条。唯一还能有点儿希望的就是右侧的人家。
不二根本都来不及评估右侧人家是否会存在风险,这边是他唯一可能保住性命的选择。他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墙外的树枝,使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荡了起来。他原本的计划是越过围墙的时候抓住墙上的瓦片,然后稳稳的落地。
但是预想终归是预想,或许是有些急躁,没有控制好力度,飞过围墙的幅度过高,他来不及抓住瓦片就径直的撞向了院子内的一个樱花树的树杈上。
随着树杈被折断的噼啪声,不二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痛在一瞬间就麻痹了神经。那一瞬间,不二甚至看到了自己后半生只能卧床的幻影。
这阵骚动引起了附近凉亭里的少年的注意。
少年合上手里的书,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手边的刀,朝着不二走了过来。
少年在距离不二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不二。
不二咬着牙,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他的嘴角渗着血,微笑中带着痛苦。“啊,你好......啊。”
打量了片刻,少年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他往前走了两步,朝不二伸出手,没有说话。
不二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视线从他的刀柄上转移到脸上,想要从对方的表情分辨出敌意还是善意。然而映在他眼底的只有一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冷峻的脸。那双英眉下的双眸沉静且冷漠,既没有敌意也 没有善意。只是那双瞳孔里,似乎带着几分错愕。
这也难怪,自己本来就是不速之客。又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闯进来,不被人怀疑才奇怪呢。
不二试探着伸出手,抓住了少年的手,借着对方的力,猛的一下站了起来。但是下一秒一阵疼痛掠过脊背,他又不得不屈服的双腿一软,径直的跪了下去。
不二嘶了一声,痛苦的请求道:“抱歉,再帮我一把。”
那位少年依旧没有说话,走上前去,一只手扶着不二的后背,一只手拖着他的双腿,将他抱了起来。
从“顶天立地”一下子被拖到半空中,不二瞬间慌了起来。“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能走,这位朋友,你扶我一把就好。不需要这么抱着,我......”
“虽然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冷漠的少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充满威严,好像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庄严起来。
不二不自觉的沉了一口气,听到少年继续说道:“但是你现在何种状况,应该连站起来都费劲,更何况走路了。”
不二苦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少年说的是对的,他确实连站都站不稳,刚才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到现在从屁股到小腿就像是别人拿着铁锤一直在敲一样,麻酥酥的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少年抱着不二一直沿着风雨连廊往内院的方向走。不二忍着嘴角的疼痛,仔细的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蓝白相间的长衫,长衫的外面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大氅,与他茶褐色的头发搭配的相得益彰。少年的皮肤很白,剑眉英挺,下颌线有着分明的轮廓,立体的五官和冷峻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的气场,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压迫感。
不二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不该说点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少年腰间的佩刀的刀柄上挂着一根流苏,流苏的一端系着一块玉佩,玉佩不大,在阳光的照耀下勉强能够看清上面的浮雕——六首狮。
只有国主的嫡系才能佩戴的图案。
少年把不二放到了一张床榻上,说道:“我去请大夫,你在这稍微休息一下。”
说完少年转身离开了屋子。随着门被咔嚓一声关上,不二的心里也开始泛起了嘀咕。
从少年的衣着和所带的佩刀和配饰来看他绝对是一位皇族嫡系。
能被称为嫡系的也只有现今国主的子子孙孙了。就不二所知,现在的国主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现今的太子,手冢明旭已经结婚,太子妃去年才诞下一女,二儿子手冢宗彦虽已成年但并没有结婚,据说还跟自己的某个女官闹得不清不楚。至于三儿子手冢国光,至今都很少露面,就连距离权力中心非常靠近的那些重臣们都只在他小的时候见过他几面,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见到他。
有人传说他深居宫中足不出户,也有人说他早就离开京城云游四方去了。甚至还有坊间传说,这个三皇子得了什么怪病,皇家偷偷的将他藏在了隐蔽的地方......等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传闻。
就在不二在心里评估这些可信度极低的杂七杂八的传言的时候,门被再一次推开了。
一位头发灰白,略微有些驼背,穿着一身灰色长袍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的手上拎着一个木箱子,走进屋子后,他先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回身将门关好,才重新提起箱子给了不二一个正脸。
“古田大叔?”看到了熟人,不二一下子提高了嗓音。
古田也是刚刚抬起头注意到了不二。“哎呀,这不是不二家的小周助吗?”
“古田叔叔,您叫周助就叫周助,前面加个小字就有些没必要了。”不二想从床上坐起来,结果就听到“哎呦”一声,刚抬起来的屁股又回到了床上。
“哎呦喂。你可别自己乱动。”说着,古田赶紧快步走了过去。“我可听说了,你从墙上飞过来,还撞到了树上。别动......”
那个冷面混蛋,描述病情就描述病情好了,干嘛连细节都说的那么详细。
古田扶着不二,让他缓慢的侧过身。他一边给不二检查一边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听说你不是离开京城去外地周游去了吗?”
“您听谁说的?”不二撇着嘴角笑了一下。“不二文彦还是他那个宝贝儿子?”
“你对你叔叔的敌意还是那么大。就是因为......别乱动,你这屁股都肿起来了。”古田大夫抬起眼皮瞪了不二一眼。“你再乱动,等会儿就得撅着屁股走路了。”
“好,我不乱动。”不二嘶了一声。“我对他没什么敌意。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不二家的一家之主,而且我不在家对他来说不是更好吗?”
“你这都是气话。”古田大夫劝说道:“不管现在你怎么想,在不二文彦百年之后,不二家的家主还是你,你不能永远都逍遥四方。”
不二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里嗤笑了一声。等到不二文彦百年?那估计得的等到周边的四邻八藩打进都城才行。不过按照现在的形势,这种情况也不是不能发生。不过事情要是发展到了那种地步,这个家主之位轮到谁的屁股去坐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这么一想他反而更希望周围的藩王们都打进来。
而且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家主的地位。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嗯,您说的对。”不二心口不一的应了一声。
“好了。我给你上了点儿药,两一天换一次,不知道你能不能待在这里。如果不能待在这里,就从这里往左手边走,穿过一条石板路能看到一个小门,走进去之后能看到一片药园子,药园子旁边有一间小屋,去那里找我,我给你写一张药方,你到外面找大夫给你换。”
“好。”不二蹭着爬起来,侧歪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古田大叔,那个茶色头发,一脸凶巴巴的小子是谁啊?”
古田大夫停下收拾药箱的动作,抬头看着不二,一脸严肃的警告道:“不该问的别问。而且我给你提一个醒,不管你一会儿是被允许留在这里还是会被赶出去,你来过这里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提。否则......”
“否则什么?”
“小心英年早逝啊。”
“我命大着呢!您等一会儿......”不二一把拉住要走的古田大夫,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从床上掉下去。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问道:“那个小子是现在的国主的第三个儿子,手冢国光吧?”
古田不知道是被吓了一跳还是对不二的话感到难以置信。他那年过半百的骨头撑着他几乎是往后跳了一大步。他盯着不二看了一会儿,那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随后他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屋子。
不二看着古田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兀自点了点头。虽然古田大夫没有给他回答,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他猜对了。
上了药之后,药物的刺激让痛觉更加明显了。不二哼哼哈哈的侧着身子,想躺着又躺不下。只好蹭着床边,慢慢挪着身子下了床。
不二慢慢挪到了门边,扶着门框推开了门。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刚才被自己撞断树枝的那棵樱花树还留在视线里。粉色的花瓣撒了满地。他与樱花树之间隔着一座不大不小的湖,湖上有一座木质的小拱桥连着湖对岸的一座小亭子。亭子连着回廊,绕着大半个院子一直延伸到他看不到的后方。
掠过耳畔的只有流水流过湖中心的假山时的簌簌声,春风扫过枝头的沙沙声。庆典的喧闹声早就消失在不知何处。视线越过围墙能看到刚才他跑过的那片树林的最顶端。仿佛那些树木交错之中有一片看不见的屏障,将这里与喧哗的街道隔离成了两个世界。
不二试着回想了一下自己从跨过矮墙之后跑过的那些路。他最开始沿着土路往林子里跑,但跑着跑着就胡乱的跑错了方向,周围的树木都长得极其相似,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天空,他七拐八拐的已经分不清方向了,紧接着又是一个岔口,一个或死或生的选择。
“我这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吗?”他低声嘟囔着。
“如果你不乱动的话,应该算是。”
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不二一大跳,他猛地一转身,结果动作幅度过大,痛觉又猝不及防的给了他一脚,他踉跄的往前跌过去,直直的朝着前面的柱子撞了过去。
就在他不知道是应该先伸出胳膊扶助柱子做个缓冲还是先捂住要命的屁股的时候,一只手臂挡在了的前面。
“谢......谢谢......”不二咕哝着道了谢。本以为对方还能多扶他一把,结果对方看到他还算能站稳之后就毫不犹豫的收回了胳膊。
那双冷漠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把不二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然后冷冰冰的说道:“你要是能正常走路就早点离开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