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街道,除了一条烟花巷之外,几乎都融入了静悄悄的夜晚。
自从几起抢劫杀人案之后,城里的居民都人心惶惶,日落之后都大门紧闭,大街上连酒鬼都比以前少了许多。负责城内安保的官兵们加强了夜晚的巡逻,为了以防万一,连巡逻的班组都扩大了一倍。
木下拓作为第二组的组长,他在第二组出发前的前两个时辰就来到了营房里。他习惯了剑道场里杂乱的声音,自然也不觉得吵闹,就坐在回廊上擦拭自己的佩刀。
一个长相白净的年轻人来到他身边坐下。刚开口喊“师......”,下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声低沉粗犷的声音给打断了。
“去那边坐着去。”木下拓说:“也不怕你的脑袋被削下去。”
“是。”
年轻人老老实实的换到了另一边坐了下来。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到木下拓问道:“今天不是放你的假吗?你来干嘛?”
“师父,因为最近人手不够嘛,我想尽量能够忙一些忙。”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木下拓也没看年轻人,继续一边擦刀一边说道:“你也看到那几个尸体了,也明白对方是一个什么水准的人。而且现在正值陛下的寿诞前夕,就怕还会出现其他的事情。你刚刚结婚,这种事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事情总得有人去做,而且彩子她也是支持我的。而且我们这么多人,不可能连一个盗贼都抓不到,而且还有师父您在,那家伙一定跑不了。”
木下拓偏着头看了一眼年轻人,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这个年轻人出身于上津一个低级武士家族,那时候上津闹盗贼,年轻人一家也没能幸免,他因为回家晚了,才逃过一劫。木下拓被派去指导调查,在那个满是鲜血的尸体的宅子里,看到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年轻人。
木下勘察了一遍现场之后,将注意力转向了与这个有关的唯一的幸存者少年。
少年垂着头,坐在院子里的一颗石头上,旁边一个巡查员负责照顾他。
少年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的抬起头。他的眼泪似乎已经哭干了,眼里噙着绝望和悲伤,满脸的泪渍。
木下拓蹲下身子看着少年,问了他几个问题,但是除了摇头就是沉默。
但是他站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少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一定能抓住凶手对吗?”
木下拓刚要迈出去的脚收了回去,他转过头看着少年。刚才那充满绝望的视线深处似乎闪烁着一丝希望的火苗。
那火苗没有燃起来,也没有濒临熄灭,只是太过微小,刚刚的对视中被忽略了。
“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抓住凶手。”
木下拓许下承诺。几天之后带着少年离开了下津,那个案子似乎就这样被搁置了。
之后的十几年里,少年一直在跟着木下拓学习剑术,但是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天赋,学习了这么多年也只是一个普通武士的水平。木下拓将他带在自己身边,让他成为了巡查队的一员。
“你啊,就是这个自信最讨人喜欢。”木下拓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布袋。
“你跑一趟,把这个交给你师母,务必亲手交给她。然后告诉她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是,师父,但是一会儿的巡逻......”
“还有不少时间,你在巡逻之前赶回来不就行了?”
年轻人点点头,应了一声,拿着布袋跑开了。
木下拓站起身,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他甩了甩刀,小心翼翼的收进刀鞘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万家灯火点亮了街道。木下拓估计了一下时间,转身往主院走去。
负责档案管理的文官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转头,看到了木下拓。
文官停下脚步,恭敬的鞠了一躬。“木下队长。”
“武藤,你要下班了吗?”
“是的,木下队长有什么事情吗?”
“武藤......”木下刚说出两个字,就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他捂着胸口,弯着腰,表情痛苦的一边咳嗽一边喘息着。
武藤赶紧跑进屋子里拿了一杯茶出来,木下将茶水猛地灌进喉咙里,才稍微好了一些。
“谢谢。”
“您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风一吹就容易犯病。”木下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十三年前,下津送来的一份关于入室盗窃杀人案的卷宗,还在你这吗?”
“啊,我想一想啊......”武藤摸着下巴,仰着头。“十三年前,下津.......下津......啊,对了,是有那么一份卷宗,因为始终没有结案,案子也一直没有进展,根据上面的指示,就封卷了。”
“那我能看一看吗?那个案子起初是我负责的。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想核对一下。”
武藤面露难色。封存的卷宗如果没有特别的申请是不允许打开的。不过,不久前在上面明令要封锁这个没有到封锁期限的卷宗的时候,他并没有按照要求在限期之内将卷宗封存,而是凭着自己的兴趣,打算作为他写东西的素材,至今都还没有封存。但是这种违反规定的事情,说出去就等于自寻死路,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都是一种冒险。
“不好意思,木下大人,封存的卷宗如果想要打开是需要特别申请的。”
“可是,在我地记忆里,它似乎没有到应该封存归档的时间吧。”
“是。”武藤点点头。“但是上面下来的命令,据说是要处理一批过时没用的卷宗,就将包括这个悬案在内的不少卷宗都封存了。很遗憾。”
木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武藤看着木下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赶紧锁上了门,匆匆的离开了。
木下回去的时候正值第一组巡逻队回来,
第一组的队长是木下的发小好友,出身于下级贵族的谷口仁也。
谷口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调侃道:“今天是嫂子的生日,你不回去?”
“我让阿仁休假了,可是那小子不听劝。”
“你们还真是师徒俩,一个臭性子。一个老婆生日不在家,一个新婚燕尔让娘子独守空房。我说我替你值班你不同意,你等着回去挨骂吧。”
“你嫂子可不会骂人。”
“是,我就觉得嫂子应该学一学怎么骂你......哈哈哈。”
这时,副官传来队伍已经集合完毕的消息。木下跟谷口道别,带着自己的队伍出发了。
木下的队伍主要负责东城区的巡逻,东城区大部分都是一些有一些闲钱,稍微富裕一些,但是并非大门大户的人的聚集地。这里有不少居酒屋和旅馆,也是不少来往商客愿意逗留的地方。
根据以往的经验,喝的烂醉的酒鬼,独行或者两三个一起的人都容易成为被抢劫的目标和对象。而且在这片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永远都是一个城市的防务人员和情报部门的暗卫们目光聚集的地方。
巡逻的队伍走进一片灯火通明的街区,两侧居酒屋里热闹的景象证明还有许多人没有回家。
“队长,您说,这种日子,那个家伙真的能够出来吗?”副队长冢田问道。
“又不是他过生日。而且这种日子不是刚好吗?”木下警惕的四处留意着。“而且越是这种时候,大街上流动的钱袋子就越多。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抓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得配合别人工作。”
“也是。”冢田烦闷的踢开挡路的石子。“我们在明,倒霉的也最先是我们。”
“行了,你也不是头一天做这种工作,尤其这个时候,打起精神来。”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了路上的灰尘,木下用手捂着嘴,猛地咳嗽了两声。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流了出来,手心黏糊糊的,借着两侧店铺流出来的灯光,他看到了手心里明显的一团黑色。
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伸进胸口的衣襟里,将那团东西抹在了擦刀布上。
“队长,您的病是不是又犯了。”冢田有些担心的问道。
“没事儿,就是一呛到风就容易咳嗽。现在好多了。”
街道上的灯光渐渐的退到他们的身后,前面的路只能靠手里的几盏提灯照亮。几个半醉不醉的醉汉和他们擦肩而过。几个要前往居酒屋的人边走边打量着他们。街道,河边,小桥......他们一步一步的走过必经的路线。
木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层滚滚,月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一会儿应该会下雨。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
冢田把木下的命令重复下去。突然,一阵叫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就像一剂提神醒脑的药剂,刚才还有些疲惫的士兵们一下子都打起了精神。木下在最前面,十个人一齐朝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他们穿过一个拐角,又跑了一段路,才在提灯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半蹲在地上,似乎正在摸索着什么,看到有人追来,他连忙转起身,拔腿就跑。
木下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没有断气,正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旁边的人显然已经没了气息,提灯的映照下,地上,旁边的石墙上,到处都是血迹。
冢田,小松,高桥你们留下,看看那个人还能不能救,保护好现场,其他的人跟我来。
木下带着剩下的人冲进了黑暗里,他记得刚才那人逃跑的方向,但是追了几步之后,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拐过墙角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照明很好的街道,以那个人逃跑的速度,不可能离开他的视线。然而大街上能够零星看到几个行人。他回想着那人在黑暗中的轮廓,越想越不对劲。
他逃跑时的状态,以及略有弧度的胸部,显然是一个女人。他再一次扫视了整个街道,视线落在了一间关着门的旅馆上。
“小野,你们几个去搜查那间旅馆。”木下指了指写着“和屋”两个字的招牌。“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女人,你们先把和屋控制下来,不准任何人进出,小心一点儿。”
“那队长你呢?”
“我得回去,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人手里没有刀,她根本没办法杀人,除非......”
木下的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哀嚎。他抬起腿飞快的往回跑。此时的天开始下起了雨,雨势猝不及防的在一瞬间变大,这一次,木下终于从落在地上,燃烧着的提灯的光影中看到了闪着寒光的刀刃。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抽出佩刀,脚步也自然而然的快了起来,雨幕中的人甩掉刀刃上的血,重新摆好姿势迎了上去。
雨仿佛冲掉了所有的声音,只有金属撕裂空气互相碰撞的声音。
木下猛地向下劈下一刀,对方侧身躲开,顺势回砍一刀。木下被迫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没有停止挥刀,对方也不得不往旁边退去。
格挡,劈砍,格挡,劈砍......大雨虽然扰乱了视线,但是双方都没有退缩的意愿。适应了黑暗之后,眼睛对刀刃的感觉也变的敏感了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双方都停了下来,开始重新准备自己的进攻节奏。
木下往前跨了一步,将刀举到耳边。他已经四十多岁,过了一个武士最好的年纪,但是剑术还是巡逻队中最优秀的。不过这两个回合下来,他也算是摸清了对方的实力。
那人的实力绝对不在他之下,他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但也不敢贸然进攻。
他们互相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终于还是冲破雨帘,将刀刃挥向了对方。
又是几轮互相攻击之后,双方都让对方受了伤。木下的肩膀被划了一刀,对方的胳膊也流着血。
木下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受伤是常有的事情,他并没有当回事儿。他又迈开腿,准备新一轮的进攻,就在他刚要举起刀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一种仿佛是被冰刃刺穿的感觉开始从胸腔蔓延。一股暖流从喉咙里涌出来。木下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做出哪怕一丁点儿虚弱的举动,就会被对方趁虚而入。
他死死的盯着对方,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看到了没有边界的恐惧。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仿佛那片乌云正在向自己压过来,仿佛赶走了周围的一切,只留下逐渐模糊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