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醒来的时候,早上的太阳已经爬的老高。门外传来侍者走动的声音,他推开门,一股潮湿的空气被太阳晒得半干不干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侍者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草坪,他看到不二,微微低头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又继续埋头自己手上的活。
不二从旁边的石桌上抓起一包鱼饵,站在石沿上喂池塘里的鱼。山里的气温要比山下低一些,风一吹还很凉爽。这几天温度肉眼可见的升高,不二讨厌炎热,除了晚上客人最多的时候会去店里看一眼,剩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山上,在手冢的的藏书室里待着,或者跑去道场闲逛。
从与下人们的聊天中他得知,这么多年以来,他是第一个被手冢允许进入他的藏书室的人。
这事听起来还蛮新鲜。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不二的好奇心。
手冢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每时每刻看过去都是干净利落的。每一本书都整齐的放在架子上,而且都保护的很好。这里面有一大部分是非常珍贵的手抄本。
在藏书室的最里面,放着一个书案,书案的左侧放着一个笔架,笔架上悬着三支粗细不同的毛笔。笔架的前面是一个雕刻精致的砚台。书案的中间放着一张垫纸,右手边则是一本游记。游记的中间夹着一张纸,似乎是当做书签来用的。
不二沿着纸打开书,虽然是被当做书签来用,但是那张纸只是随手抓来的一块纸张的碎片而已。“这家伙对这些不算重要的东西还挺随意的。”
他翻看了几页,书的每一页都做了一些标记,有一些地方写着“待考察”的字样。字迹和他的人一样,一板一眼的。书案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桌子,桌子上面也放着一摞书,每一本都是他曾经推荐过的游记。
手冢真的在一本一本的看,而且看得很仔细。不二想起之前和手冢聊天的时候,他曾说过的话。
不二有时候就自爱下昂,相比于自己只想得到一个真相,手冢虽然有更大的野心,但同时他也有更长远的计划。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身处的位置不同,所以,对某些事物的考量也不一样。
不二自己从未想过,当他想要知道的真相揭开之后,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打算,他只想着当前的目标,至少现在,这个目标是他生命中全部的意义。
不二想着这些事,有些入了神,直到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才唤醒了他的注意力。此时的太阳已经爬到了最高处。算算时间,手冢的队伍应该已经快到城门附近了。
不二站起身,匆匆的离开了藏书室。他没跟谁打招呼就径直了离开了宅子,一路沿着他和手冢之前曾经走过的树林,来到了悬崖的边缘。这里算是这座城的最高点,有超过六宫山山顶的广阔视野,只要你的眼神够好,看到城门口不是什么问题。
不二来到悬崖边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群黑色的如同蚂蚁一般的队伍正有序的穿过城门,不二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那个走在队伍最前面,永远都昂首挺胸的高傲的身姿,一定就是手冢。
阳光直直的从头顶照射下来,有些刺眼,天气也开始变得炎热了起来。不二用手遮住眼眶,想看的更清晰一些。
恍然间,他突然对站在此处的自己感到诧异。
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远远的看着那个身影?
自从手冢离开京城,不二就总是会感觉不安和焦躁。明明只是自己坐着,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可就是有一种难以安心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只容得下一个人落脚的山顶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要稍微挪动一下就会纵身掉下,万劫不复。
这种感觉让人极其不舒服,也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为了摆脱这种悬浮在半空中的漂浮感,不二罕见的在大街上鬼混了一阵子,他约几个朋友出来到处闲逛,跑到茶馆喝茶,听戏。但是不管身处在多么热闹的场所,他的心就是没办法安静下来。
一个多年前的老友约他去烟花巷的赌场,他在里面玩了两把,赢了一盏茶钱就离开了。
那里虽然有一种赌命的刺激感,但不二觉得,至少现在自己的命还没那么廉价。
有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不二索性就不想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的风景。
坐在山巅,看着远处的丛林,越过那些高高的树冠,之后是在光雾之下,一群鸟从树林中腾起,叽叽喳喳的叫嚷着,飞向更远处的,绿油油的另一片山脊。
这些景色映照在视线中,确实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情。但是,不二很清楚,自己此时的舒心并非来源于眼前这些美丽的风景。
他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享受着连日以来久违的舒畅,直到感觉热了,才从草地上爬起来,慢悠悠的往回走。
手冢回来之后,第一时间进了宫。
他在前厅等了很久,才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手冢国晴。
“不必拘礼了。”手冢国晴说道。他朝手冢打了一个手势,说道:“先坐下吧。”
手冢到了谢,在手冢国晴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奏折我看过了。”手冢国晴直奔主题,说道:“你处理的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父皇认为儿臣的处理有问题吗?但是儿臣认为,对于叛国者不应该手软。”手冢一板一眼的说:“南会的地理位置很特别,一面靠海,两面临界,如果南会被国外的势力渗透,我们就会失去很大一部分海岸线和实际的海上控制权。而且南会的后面临山,面向我们这边易守难攻。这是从战争角度来分析的,我想父皇应该不愿意让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
手冢国晴笑了笑。半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
心想,这小子和他的老妈一个德行,嘴上不饶人。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手冢分析的有道理。
“不过,你刚刚踏入朝堂,就没想过会给自己树敌吗?”
如果只是作为一国之主,手冢国晴本不该问出这句话,但是他此时并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在君主的地位上,而是难得的以一个父亲的态度再跟手冢交流。
他的话显然也让手冢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这种语气明显不像是总是想要招惹他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国主。
手冢这么多年以来,从手冢国晴那里感受的父爱寥寥无几,以至于他没办法分清所谓的父亲的关心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从始至终他都把自己裹成一个刺猬,小心翼翼的在手冢国晴那些变化莫测的态度中寻找一个名为父爱的可能。
可是,他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参考的东西,甚至都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时,手冢国晴的语气不带有以往的尖刻,反而真的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没有君臣的分别,只是一种担忧而已。
手冢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理解错了。便说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我没想过这么多。”
“是吗?”手冢国晴沉下视线。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不解。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说道:“你母亲的祭日快到了,这一次……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手冢微微一愣。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都不愿意跟自己的父亲一同去祭拜母亲。越是在这种日子,当年的景象就像是鬼魅,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他不想看到自己的父亲站在母亲的墓碑前,因为他很清楚,对方越是表现得悲伤,他的怀疑就越是深刻。
但是,他很清楚,他的怀疑只是自己看到的一幕的延续,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也没有任何证据。
如果未来证明束缚了他这么多年的主观臆断是一个错误,他恐怕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他害怕自己的父亲真的是那个他在梦里都想杀死的凶手,也害怕自己的判断是一个令人羞耻的错误。
如果从始至终这些猜忌都在折磨自己,那干脆就不要相见的好。
手冢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请父皇恕罪。儿臣还是希望能一个人去祭拜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