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棋局(8)
阿仁竭尽全力跑到师母家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了。大门虚掩着,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才谨慎的迈进屋子里。
师母在夜间的视力不太好,一般情况下,天稍微黑一点儿她就不会再出门。用作饭厅的小客厅以及卧室都没有半个人的影子,屋子里也有没有点灯的痕迹,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
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答,他推开通往后院的门,视线扫过院子的每一处角落。终于在栅栏外看到了一个蹲着的人影。
“师母。”阿仁又大声喊了一句,那人才回过头。
“阿仁吗?正好你来了,帮我个忙啊。”
阿仁听到女人的声音,紧张的心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没有走小门,直接越过篱笆跳了出去。
“您在干嘛啊?师母。”
“你师父说,今天晚上会回来吃饭,我就去田里挖一点儿土豆跟邻居换一点儿白萝卜。你师父喜欢吃这东西。”
阿仁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萝卜,心里有些不太是滋味儿。他弯下腰,将那几颗萝卜捡起来,用一只胳膊捧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师母往回走。
“你师父说你进放了你的假,你怎么过来了。”
“啊,过来看看您。师父让我给您带点儿东西。”
“啊,他让你带什么啊?”女人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一点儿,似乎含着些期待。
“我也不知道,师父就让我交给您。我们进屋再说。”
阿仁扶着师母进屋,让她在桌子旁坐下,他把萝卜放在灶台上,然后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
屋子本来就很小,一盏油灯就能照亮几乎全部的地方。
眼前有了光亮,女人的视野才开始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于是,她站起身,来到灶台旁,开始准备晚饭。
“师母。”阿仁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木下给的小布袋。“师父说,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女人接过布袋。她没有马上打开看。而是直接塞进了怀里。她问道:“你师父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我想他应该是值完这一班的巡逻就回来了。今天是您的生日,他肯定不能太晚回来了。”
“也是......”女人的话音停顿了。她转头看向门外,一时间大雨如注,噼里啪啦的打在茅草屋檐上,顺流而下,很快,房前屋后的低洼处就形成了一条一条“小溪”。
“下雨了。”
眼看着大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个人的心跟着不安了起来。自从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了重伤之后,木下拓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大不如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健康状况就更差了。
女人担心自己的丈夫,连切萝卜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来吧,师母。”阿仁拿过女人手里的刀。“您去旁边休息吧。”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做呢?你是个男人......”
“什么男人女人的。”阿仁一边说着一边砍掉萝卜的叶子。“那些自己生活的男人缺了女人还活不了了吗?而且,您和师父把我养大 ,我帮您干点儿活是应该的。我只是切菜而已,煮饭的事儿还是得您来。”
女人自知跟他争论也没用,这个小子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只好叹息着在身后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对了,师母,师父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老毛病还犯吗?”
“他那是以前受伤留下的老病根了。说好也难好,你师父那个人你知道,他就是在难受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是我看最近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以前都是古田大夫给他看病,前不久也刚刚给他配了药,让他去药铺取。他倒是去了,也把我的药拿回来了,不过还是得天天盯着他按时吃药才行。”
女人每一次想起来得叮嘱着自己丈夫按时吃药就感到非常的无奈。“都那么大岁数了,还以为自己是个青壮年呢!”
女人的叹息声被雨声淹没了。雨夜总是会跟然带来不安。阿仁也看出了师母的心情,一边帮厨一边陪她聊天。他自己的心情也有些不安定,每当他频频转头看向屋外,过去的某些画面就仿佛从眼前一闪而过。
两个人从阿仁来到这里开始聊起,一些回忆总是总是会被时常提起,因为那些回忆会在某一个瞬间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
萝卜汤已经煮好有一段时间了,其他的菜也已经备好了,朴素的晚餐在被端上桌之前只能忍受漫长的等待。
阿仁估计着时间,感觉第二组的巡逻应该已经完事儿了,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个时间点,他的师父应该已经到家了。
从雨下起来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安,他想起了三年前他和师父巡逻时看到的那场大火。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夜,火却倾盆大雨中熊熊燃烧着......
“师母,我看这个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师父可能没带伞,我去接一下他。”
“那就麻烦你了,阿仁。”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阿仁戴着斗笠,拿着一把油纸伞冲进了大雨里。他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往回走,直到走到了营房大院也没有看到木下拓的身影。就在他刚要迈进大门的时候,看到两组全副武装的同僚从院子里往外跑。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拦住一个同事问道。
“这不是阿仁吗?你没休假吗?”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你们干嘛呢?”
“二组有人来报,发现了之前那个劫匪,让我们去支援。”
“在哪里?我也一起去。”
“东区三町目的和屋。”那人说完就跑开了。
阿仁把雨伞和斗笠交给门房保管,自己也跟着跑了出去。
木下拓用力将刀挥出去,对方迎上来的格挡震的他整条胳膊都麻酥酥的。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顺势又挥出下一刀。
在剑术上,他显然是占有不小的优势,对方的剑术虽然也不差,但是应对木下拓干脆利落的进攻的时候,还是有些被动。
那人蒙着脸,黑暗中更难看清对方的样貌,雨还在下着,两个人的视野和行动都受到了影响。
木下拓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胸腔里仿佛有无数个气泡在爆炸,一股暖流又涌上了喉咙,这一次,他终于没忍住,一股鲜血喷了出去,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刀插进了旁边的石缝中。
对方看准了这个机会,挥刀冲了过来。木下拓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拔出刀就迎了上去。
黑暗中,两道闪光碰撞在了一起。就在刀刃相碰撞的一刹那,木下拓的余光掠过一丝尖锐的光,随后,他就感觉到自己侧腹一阵刺痛,他顿了一下。
然而仅仅是这半秒钟的时间,就足以给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致命伤的机会。他挥出去的刀晚了一步,尖锐的利刃再一次贯穿了胸膛。
这一次,他看清了对方的半张脸,眉角上的烧伤和那双寒光逼人的瞳孔。
“你是三年前......”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涌上来的鲜血给堵住了。
木下拓的视线开始渐渐的模糊,身体也失去了力气,开始慢慢的向下移动。他盯着那人,缓缓的抬起手,抓住了刺穿胸膛的刀刃。
那个人想要把自己的刀拔出来,但是他震惊于这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还有如此大的力气。
抓住了刀刃,木下拓也站了起来,但是他的双脚也只是勉强的踩在地面上,几乎使不上多少力气。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踉跄着往后退,终于退到了墙角。他贴在墙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人见他的还有力气,毫不犹豫的将刚才刺中他腹部的小刀对着他的脖子刺了下去。就在拔刀了一瞬间,血液四散飞溅,最后都融进了大雨里。
木下拓的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那个人,手里还是抓着那把刀。即便此时他几乎已经没有了呼吸,眼前又扁的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飘在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大口大口的吸走自己周围的空气。
无尽的黑暗终于还是降临了,他只感觉到无尽的没有休止的寒冷正在吞噬着自己,然后终于还是跌进了没有尽头的深渊里。
“对不起,玲子......”他的喉咙微微震动着,这些话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清。
雨声比之前的更清晰了,还多了另一种声音。那是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那人本想把木下拓翻过来好能够拿走自己的刀,但是他刚蹲下身,拐角处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抹光线照亮了视线的尽头。他赶紧站起身,朝另外的方向跑开了。
前来支援的队伍看到了眼前的场景,都停下了脚步,几个人跑过去查看是不是还有人活着。就在阿仁追上来的时候,一个人大喊道:“快,快过来,木下君好像还活着。”
两个队友冲了过去,阿仁扔下手里的提灯也冲了过去,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战栗了起来。
木下的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他的喉咙里发出气般的咕噜声,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哀鸣。
“师父......师父......”阿仁知道自己的师父没救了,但还是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样,仿佛声音能够挽留住最后的生命。他呼唤着,渐渐绝望着。
“对.....不......起......阿......”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木下拓的头就垂向了一边。
夏初的雨冷的如同冬夜的雪。阿仁声嘶力竭的绝望的哀嚎声被困在了大雨里。生命的温度从他的手掌中渐渐地溜走。他轻轻的拂过师父僵硬的眼皮,用手帕擦干他嘴角被雨水忽略的血渍。他将尸体平放在石板上,用力掰开木下拓的手指,将刀从他的胸口上拔了出来。
“这把刀是?”身后一直安静的陪伴着的同僚问道。
“凶手的。”阿仁握着那把刀,在提灯下翻来覆去的看着。“小栗君,这里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这把刀的事情希望你保密。”
“这怎么也算......”
“是凶器,没错......”阿仁的话音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小栗。“我一直相信,师父他绝对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举动。他临死之前紧紧的握着这把刀,一定有他的道理。”
雨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小栗的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他感觉到一丝寒意透过雨水慢慢的渗进毛孔。
“阿仁,你该不会打算......”
“拜托了。”阿仁深深的垂下头。“我一定要抓住他,替师父报仇。”
小栗知道阿仁的是身世,也知道木下对阿仁来说有多重要。他虽然不能够对阿仁的悲伤足够的感同身受,但是能够理解。他抿了抿嘴,点点头。“好吧。木下队长阵亡,我们都不好受,如果有一天抓到了凶手,我希望也算上我的一份儿。”
房间里,只有木下拓冰冷的尸体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阿仁。
阿仁跪坐在自己师父的身边,低垂着头,一边在心里默默发誓,一边思考着该以何种方式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师母。他暗暗攥着拳头,攥到手指的关节都快伸不直了。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老老实实的去给师母送东西,明知道师父的举动从来都没有多余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同意呢?如果自己跟着去了,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无尽的后悔在阿仁的周围徘徊,连门外的雨声都变成了刺耳的嘲笑。
门开了,脚步声从背后响起。谷口仁也挨着阿仁坐了下来。他嘴里叼着烟斗,火光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两个人沉默着坐着,许久,谷口仁也开口问道:“你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阿仁沉默的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们追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刚刚逃跑,我们的人追了上去,结果他跑的太快了,拐了一个弯之后连人影都看不到了。现在三组的人正在外面搜索。”
“那人既然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就不会让人抓住把柄。连木下这种高手都......”谷口的话音停住了,之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谷口的话把陷在悲伤里的阿仁拉回了现实。这个时候,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士兵急匆匆的在门口停了下来。“谷口队长,阿仁,羽田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