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伴行
晚饭的时候,手冢并没有出现,不二本来想要向旁边的侍者打听一下,但是在对方略显戒备的目光中还是打消了念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自己和这个看起来不算友好的侍者,不二总觉得有些尴尬,便在保持风度的前提下,快速的吃完了晚饭,然后拖着隐隐作痛的屁股,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不二在回廊的拐角处停下脚步。他有些茫然的看的看着周围。
前院被两侧回廊围住的庭院被特别的修缮打理过,枯山水的风格占据了很大的面积,石板小路从旁边穿过,绿葱葱的山茶花树沿着小路弯弯曲曲的排开,院子向两侧展开,在一片山茶树之后才能隐隐约约的看到零星的灰色墙体。
不二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到后院待一会儿。
他沿着自己房间前的台阶走到湖边,低着头看着与黑夜混入一体的湖水。
粉色的花瓣落在湖面上,随着湖波一荡一荡的漂着。不二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落寞。
四月暮,落红无数。
落下的花瓣没有逐水飘零,它们落在小小的一汪清泉里,荡在湖边,又被风吹向湖心,随着湖波来来回回的。当初在一棵树的某一根枝杈上绽放,凋落时依旧困于一方小潭。看似自由的繁落,终究还是困在一方。微风吹动湖水,将月亮年轻的倒影打上了时间的褶皱。
寥落的情绪蜻蜓点水般的出现又消失。不二抬起头,视线望向远处,湖的另一端的亭子里有一片小范围的亮光。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用一种胳膊撑着石桌面,书的一角从微微侧着的上半身后露了出来。
不二沿着小桥朝亭子走过去,在他刚刚踩过小桥最中间的时候,一阵风忽而吹过,湖水带着月影穿过桥下。亭子的四角挂着四盏灯笼,刚好能够照亮周围的樱花树的半边,飘落的樱花被灯光淹没了形状,洋洋洒洒的慢悠悠的飘落下来。
不二走路本来就没有什么声音,再加上他似有不想打扰对方而格外的小心翼翼,但对方还是在只有流水虫鸣的环境里察觉到了不二的靠近。
手冢回过头,似乎并不觉意外。
“晚上好。”不二弯起眉毛的笑容总是会给人一种不觉想要靠近的亲近感。
手冢似乎是愣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在思考要不要接话。短暂的思考过后,他还是应了一句:“晚上好。”但是,他并没有毫不在乎的马上将视线转回到手里的书页上,而是目光随着不二的移动,落到了桌子的对面。
沉默在微凉的空气中蔓延,一段时间内,两人都没有说话,手冢继续低着头看书,但是注意力却没有刚才集中了。他的视线停留在书本上,却还是时不时的仿佛拥有自我的意识一样,不受控制的偷偷瞟向面前的那个人影。
不二也没有说话,他先是看了看周围。北田被自己撞断的树杈已经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地的粉色花瓣,被微风吹得到处都是。亭子里的灯光所及的范围之内,枝杈与花瓣的影子落在地上,斑斑驳驳摇摇晃晃。
周围只有提前破土而出的虫鸣和不知道蹲在哪一枝杈上的鸟的呜鸣,以及风掠过树梢时被惊动的枝叶的沙沙声。
不二意识到这里太安静了。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跑了多久才误打误撞的来到了这里,但是从时间上判断,这里距离那条繁华的街道的距离应该不算太远。
六宫山的祭祀活动会持续整整一天一夜。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全天最热闹的时候,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的大街上。在他的记忆里,这些喧闹的声音会传至很远很远,而现在,这里甚至听不到一丝与祭典有关的声音都听不到。
安静到给人置身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不二沉下的视线微微抬起,却撞上了对面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马上挪开了视线,却有些尴尬的左顾右盼起来。
“这里真安静啊!”话音刚落,他就惊讶的愣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手冢轻笑了一声,合上书。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说道:“你大概在想,为什么六宫山的喧闹声没有传到这里吧?”
“不是......”不二否认道,他看向手冢,对方明显一眼看透的表情让他有些泄气。“算了,是,我是这么想的。”
“跟我来。”说着手冢站起身,顺手拿起了身边的刀挂在腰间。
不二有些不明所以,慢半拍的站起来,跟在了身后。
“我们去哪?”他深一脚浅一脚追上了手冢,借着月光,察觉到他们正在往前前院的方向走,
“去解开你的疑问。”手冢平淡的说着,伸手推开大门。
脚步声惊动了门口的守卫,要不是手冢先开口说话,不二根本就没注意到门口还有人。
像忍者一样,不着痕迹。
不二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跟在手冢后面走。出了大门之后穿过一片杂草地,就进入了一片林子里。
月光从树枝间的缝隙洒落下来,仿佛要努力的穿透树林间的黑暗。影影绰绰的月光虽然微弱,但是也并非毫无用处。眼睛渐渐适应了林子里微弱的光线之后,周围反而能看清楚一些了。
不二一边注意着前面的路,紧紧跟着手冢,一边被好奇心推着四下张望。
微风吹进树林,惊扰了枝叶,沙沙声此起彼伏,盖住了脚下枯枝败叶的哀鸣。时而有几声凄厉尖锐的鸟叫声传来,消失之后只剩下一阵恐怖的战栗。
不二的肩膀不觉的抖了一下。赶紧往前跟了两步。
“会害怕吗?”手冢突然开口问道。
“啊,不没什么。要是一个人的话应该会害怕吧!”不二回应道。但是手心的汗骗不了人。
“应该带灯笼出来的。不好意思,忽略了你。我自己走已经习惯了。”
手冢的话让不二不知该怎么回应好。他干嘛要解释呢?
“啊,我没事的。现在习惯了,能看清路了。”不二尴尬的笑了笑。感觉自己突然蠢了起来。害怕和能不能看清路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吧。
“你的父亲生前是一名武将,我想你应该也会一些剑术之类的吧?”手冢的声音很沉,比之前要柔和一些。
不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思忖了几秒,还是觉着这种一试便知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说实话才对,便摇了摇头,带着些许已遗憾的口吻说道:“我对刀剑没什么兴趣,我父亲也没有逼迫我成为他的继承者,所以,随着我的性子发展了。很遗憾,我并没有学过什么剑术。要不也不会被人追着的到处跑,毫无还手之力。”
说完,他苦笑着迎上了手冢的目光,在那双深棕色的瞳孔里,仿佛看到了来自遥远黑夜里的一团火。
“你应该很吃惊吧?”不二继续说道:“按理说,武士家族出身的孩子本应该继承武士家的衣钵才对。”
“也不算很吃惊。”手冢淡然的说道:“在任何时代都有例外。能够接受与众不同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世间万物各有不同,何况人呢。”
“是啊!”不二坦诚道:“世间万千各有不同,接触的人多了,感触也就更深了。”
“你这些年在外游历应该是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我听说在坊间关于我的传闻似乎有各种不同的版本。你怎么看呢?”
“你想听实话吗?”
“嗯。”
“除了你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之外,剩下的都没有一个得到证实。其实我也感觉很奇怪。作为现任国主的第三个儿子,你的存在本应该很显眼。不论是宫中的人还是宫外的王公大臣们,至少这些能够接触到权力中心的人物对你的存在应该很熟悉才对。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在哪,怎么生活不应该只是坊间的传说而已。除非......”
不二的话音顿了一下。手冢用余光看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在王宫里待过。或者一出生就被送了出去。”
“还有其他的猜测吗?”
“我能够想到的可能性有限。不如说在任何人眼里,关于手冢国光这个人始终都是一个谜而已。因为不了解你,所以我猜个千八百种可能,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手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没有任何语言来表示对不二的话有什么意见。
没有回应的沉默在夜风中持续了一阵之后。手冢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们到了。”
在黑暗中行走了太长时间,不二已经感觉不到这片树林到底有多深了,只是在眼前渐渐变得亮起来,能够看清月光撒过的大片草地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了树林的尽头。
不二踩着随风倒向一侧的草地,一边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迈着步子往前走。
“小心点,不要靠近悬崖。”手冢在他身后警告道。也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不二走到靠近悬崖的地方,低头朝悬崖下看去。月光只照亮了最近的树梢,目之所及之处都是黑洞洞的一片。
视线越过悬崖一大片树影之后,一圈明亮的东西便入了眼。墨绿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座山体的轮廓,那团灯火就在山体的最高处跳动,范围非常大,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直向山下延伸着,在某一处急转直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影子深入一片黑暗之中,在更远处又是一片华灯初上。
“从这里看去,几乎可以眺望整座城,你现在看到的山顶上的那些灯光就是六宫山上祭典的灯光。其实不仅仅是在祭典的时候,平时那里也都是灯火通明的。由于茂林的遮挡,从山下是看不到的。”
“可以理解为不能抢了王城的风头对吗?”
“算是吧。王城的威严总该还是要有的。从这里看过去,感觉距离很远,实际上并不算太远。声音传不过来的主要原因还是这些密林太大了。但实际上悬崖下面只是一条稍微宽一点,深一点的河流而已。”
“我记得我是从另外的方向进来的。跑了多远我已经没有概念了,但是我确实记得,自己是穿过了一座破院子,翻了两座矮墙才进了一片林子里,之后就胡乱的逃命了。那座破院子距离城边非常近,所以,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山实际上也是位于王城边缘的对吗?”
“嗯。没错。六宫山在城内,我们确实位于城边。”
“那么,既然我都能阴差阳错的走进来,那么一定还有其他人走进来过。这么大一座山,不可能没有人不进来。”
“你刚才说,你是在城区里的穿过一座破院子才走进来的对吗?”
“是啊,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手冢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二也难以猜透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回答你的问题。”手冢开口说道:“人们除了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之外,还相信那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带有着某种传说色彩的故事。只要这个故事讲得足够真,就一定会让人深信不疑。”
不二敏锐的察觉到了手冢的话外之音,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关于这座山,有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同时又不敢靠近的传说。”
“市井俗人大都少识文字,他们几乎从来不会去看治理国家所需要的那些诗书谋略之文。反而喜欢看那些趣味性强,又有故事性的适趣闲文,或者被杜撰出的没有考证的野史趣话,古今传说的那些带有神奇色彩的故事。但是这些东西不论真假与否,终究不过是经人之手写出来的东西。真也好,假也罢,对于后来者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二点点头。他虽然觉得手冢的话说的有些过于冷淡和理智了,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话,也是他在外游历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大致的模样。
平民生活的每一天大多都是在为生计奔忙。双脚踩进泥土里,弯着腰驼着背,顶着炎炎烈日或者西风冷雨为了能够多吃一口饭日夜奔忙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国家命运。
但身处高位者却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为生计奔忙,但是却要时刻保持着清醒且紧张的神经。他们所考虑的是如何在政治旋涡中保住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地位。
同样都是处在同样的日出日落,月升月落的时间里,同样都是为了活的久一点。但是阶级与阶级的隔阂就宛如两个不同的时空。
“话是这么说。”不二话音顿了一下,转过头,借着月光看着手冢。继续说道:“不过恕我冒昧的问一句,殿下是想要永远的在此山中隐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