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看着手冢离开的背影在心里纳闷,这个人现在所表现出的一切行为都和古田大夫警告他的完全不一样。
这个人虽然表情冷淡,语气冷漠,但是却没有对他这个非法闯入者做任何的询问,既没有刨根问底他为什么会跳墙出现,也没有询问他是谁,而且也没有警告他离开这里就把嘴巴闭紧一些,甚至连威胁都没有。
不对啊,按照流程他应该被随便保住性命之后就会被扔进一个鸽子屋里去,然后找两个凶巴巴的打手看着他,之后就是各种刨根问底,人身威胁,然后他老实交代,最后不是被消失就是被困这里一阵子后被消失。
毕竟只有死了的人才是最让人放心的。
“就算要让我滚蛋也得告诉我怎么出去吧,总不能还让我从墙上翻过去原路返回吧。”不二嘟囔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缓慢的挪动着步子。他打算去找古田大夫,把药方拿到手再离开。
他一步一步沿着左边的回廊走,在回廊的尽头看到了歪七八扭的石板小路,小路穿过几棵矮树的中间通向一扇虚掩着的竹门。
不二一手扶着栏杆,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走下回廊的台阶。他四下扫了一眼,看到手冢正好站在不远处朝他这边看过来。
“哎呀......”虽然算不上冤家路窄,但也足够用阴魂不散来形容了。
他完全可以不在乎对方,继续朝竹门走,但不知为何,却偏偏停在了原地,等着对方朝自己走过来。
或许是因为再往前一步就很难找到能够扶住的东西,又或许站在原地至少还能让自己站的笔直,找回一点儿气势。可是,屁股受了伤的人哪有什么气势可言。不二直愣愣的站在那,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窘迫了。
“我虽然让你离开,但是没让你现在就走。你没有必要拖着残缺的屁股到处晃悠。你这个样子真的能爬的了墙吗?”
不是吧,这个家伙真的打算让我继续爬墙头出去啊?
不二的心里几乎要开始骂娘了。
“不,我没打算现在走。”他说道。
“哦。那就好。”说完,手冢转头就要走。
怎么回事,怎么说的就像是不希望他走一样。“等,等一下。”
手冢刚迈出两步就被不二叫住了。“还有什么事吗?”他转过身,不咸不淡的问道。
“其实我想问一下,你就这么随便把我救了,就不在乎我是不是坏人吗?对我的身份还有来历不好奇吗?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翻墙进来都不问,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手冢没有马上回答。他定神看着不二。
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可以随时忘记一切也可以随时放下一切。
没问题吗?怎么可能没问题。
他还没有对一个人信任到不做任何调查就对他敞开大门,甚至连一条流浪狗都一样。
他知道他是谁,但是知道的并不透彻,如果按照自己现在的立场,这个笑眯眯的小子算是狼入虎口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
但是,即便心里存着些许芥蒂之心,手冢的心里对他也产生不出任何敌对意识。反而生出了一股好奇之意。
“我知道你是谁。”手冢的语气冷淡的仿佛是在春天里撒了一把雪。他瞟了一眼不二直不起来的腰,微微勾起了嘴角。“至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虽然是事实,但是不二还是感觉有些被轻视了的恼怒。
手冢离开了,再次留不二一个人待在原地。他在碎石小路上徘徊了一会儿,伸手去推那扇竹门。可就在手指触碰到门板的那一瞬间,他又突然收回了手。
就算找到古田大夫拿到了药方又如何呢?离开这里之后他能去哪呢?先不说如何离开这里,就算他记得来时的路,沿着原路走回去,之后呢?
那些喧哗的街道,每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都不属于他。郎朗灼日之下,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随时可能丢掉生命的危险。
身在故土,却落得比异乡漂泊者还落魄的下场。不二自嘲的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手冢沿着原路回到了前厅。前厅位于用一排回廊相连的三合院的最中间,和大部分房间一样,这里有十六叠榻榻米大小。
屋子里的摆设非常的简单。几幅风景挂画挂在正对门廊的墙壁上,最中间的一幅山景图的下方放着一个矮柜,柜子上方是一个刀架,但是架子上并没有刀。屋子的右侧有一个小茶台和一个茶炉,靠着墙角的位置放着两个矮书架。一幅精致的山水屏风将屋子隔成了两间。在矮柜的前面放着一张书案和一把矮座椅。如果不是见外人,手冢几乎很少踏足这间屋子。
手冢站在屋子前的回廊上,看着一名部下从院子的另一端急匆匆的跑过来。
“殿下,在林子里的那几个人抓到了。”
手冢点了点头,没做声,抬手示意部下带自己过去。
沿着碎石花园的外围走,走过与刚才相反的方向,就可以在后院转一圈。不二在被自己撞断树枝的那棵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儿,
抬头看着比自己两个人还要高的围墙,有点心有余悸。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力量越过如此高的围墙。
不二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但也并不是一个习武者。这些年他除了学会如何逃跑之外,没有任何武力的精进。他并不是不想学,而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
不二离开樱花树,踩着满地的花瓣走进湖边的亭子里。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本书。书页已经被风吹乱,早已分不清它的主人的视线曾经停留在哪一页。
不二把书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是一本以古代历史为背景的杜撰小说,似乎是不久前才出版的。而且这种书基本都只流行在民间陋巷,在贵族遍地的京城,实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不二这几年一直游走在民进各地,看过各地的风土人情,各路藩王管理臣民,治理藩国的方式各有不同,最终也都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政治和民情。
不二虽然做为统治阶级家族的一员,在游走民间的这几年,遇见的大多都是虽然出身不同,但是和自己所处境遇几乎差不多的有志之士。有的是流落江湖的武士,有的是草履布衣的文人,或者街头巷口说书的艺人。
而关于那些民间传说,以某个时代为背景得杜撰小说,不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解的。
不二将书放回到桌子上,继续沿着被花瓣覆盖的石板路走。他想起了几年前还生活着的那座宅子。这个时节,宅子南院的樱花总是开的最好。拱桥跨过溪塘,花瓣随着水流,缓慢的漂着。他总是喜欢坐在树下,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大半天。花瓣落在头上,落在身上,落在书页上,他都任由它们的存在。
父亲偶尔也会来到南院,会和他一起坐在树下聊聊天。
不二的父亲,不二明彦是一名禁卫军总领。不二家虽然拥有与藩王同等地位的爵位,但真正坐上总领一职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不二明彦一人。
可是,就在三年前,北院书房的一场大火,彻底将不二的人生推向了谷底。
按照礼制,不二明彦死后,不二家的爵位本应由其唯一的儿子不二周助继承,但那时候的不二只有十四岁,不符合满十八岁才有资格承袭爵位的礼制。于是,不二家的权利就由不二明彦的弟弟,不二文彦暂时代理,等到不二周助十八岁之后,便归还于他。
不二文彦作为不二明彦的弟弟,自然也有不二家的继承权,但是,他的继承权是排在自己的侄子不二周助之后的。
不二对此非常清楚。小的时候,他就对这个和自己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叔叔印象很差。南院是不二家那些密集住宅之外,环境最幽静也最漂亮的一处院子。里面许多植物都是父亲亲手种下的,仅仅是因为不二喜欢这里,他便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不喜喧闹的孩子会喜欢的地方。
然而,每到南院的景色最怡人的时候,不二文彦总是会带着自己的手下,被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拥着踩进院子里。整个院子就开始变得闹哄哄的。
不二难得的静幽之地被破坏,对一个孩子来说,厌恶的情绪是从心底里升起来的。但是不二几乎从来不表现出来。他知道以自己叔叔的德行,自己即便是告上天庭都没有用。他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父亲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待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不二文彦的嚣张和卑鄙是骨子里带来的。对于这种人,他还是少招惹为好。
于是他退让了,退到了天涯海角。
不二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似乎忘记了身上的皮肉之痛,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另一个人已经注意到了他。
他已经沿着碎石小路走上了前院的回廊,忽然他听到身后的木地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只看到眼前一阵闪光,一把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旁边的立柱上。身后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有些痛苦的抽着嘴角,视线慢慢扫过眼前这把刀的主人。
刀的主人是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少年。少年的个子不高,但是从体型和架势上看应该是一个习武之人。
少年的刀锋上闪着刺眼的寒光,少年的脸上,眼神里也不带有一丝表情,仿佛随时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刀刃划过皮肉,然后碍眼的血迹,拂袖而去。
不二见过与这种眼神很相似的那种冷漠的视线。那是一个杀人机器才会有的特点,但少年的眼神和那种冰冷的,一看就让人胆寒的眼神有着微妙的不同。
“等一下,等一下。”不二刚想要抬起胳膊,少年就眼疾手快的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一个圈,按在了立柱上。
不二倒抽了一口气,感觉肩膀马上就要脱臼了。他咬着牙颤颤巍巍的说道:“等一下,你别激动,我手里没武器的。而且,你看到了,我......我现在受伤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年好像根本不在乎不二说什么,直截了当的问道。
“我,我啊......”不二从少年的言语间察觉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翻墙进来的,而且还被这里的主人撞见,丢了一次大脸。既然如此,不二的嘴角撇着一抹笑意。“我不是什么不速之客。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天刚到这里养伤来了。”
“我怎么没见过你?”少年冷淡的问。
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不二眉毛一撇,继续糊弄起来,说道:“你家主人的朋友你又不是都见过,就比如我,你就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你。你家主人的性格你也知道,他很少主动跟人说话的,而且从来不会跟你介绍他的朋友吧?”
少年没有搭话,但是从他的表情不二可以看出来,少年一开始的敌视和怀疑稍微减少了几分。大概是自己对那个家伙的“诽谤”起了作用吧。不二心想。
“我第一次来这里,所以到处看看,而且你家主人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知道干嘛去了,我还想找他呢!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干脆带着我过去找他,到时候我的话是真是假你不就一下就知道了吗?”
少年打量着不二,不知道是想从他的笑容中分辨出这些话有几分真假,还是在犹豫要不要真的把这个陌生人带到手冢的面前。
片刻的思考过后,少年说道:“我得给你绑起来”
“啊?我可是一个伤员?你这样对待伤员可......哎,轻点儿......轻点儿......打一个结得了......”
不二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提高嗓门说话的人,他细声细语习惯了,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什么威慑力。
就在不二惊叹于这个家伙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绳子的时候,少年毫不客气的将他的手腕五花大绑了起来,推着他往前院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