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像块发霉的霉斑,死死黏在太行山褶皱里。百来户土坯房歪歪斜斜挤作一团,檐角上长满墨绿苔藓,远看像蹲着群佝偻老人。村东头的水库是活物嘴里含的唾沫,蓝洼洼泛着油光,四周老槐树的根须泡得发白,像无数枯手在水里抓挠。
我蹲在青石碾子上嗑瓜子时,正听见三婶子扯着破锣嗓子喊:";老六!江瘸子家柴垛让山猫挠了!";这倒是个由头。我拍拍裤腿往村西头晃,布鞋底碾过满地槐花,碾出股子甜腻的腐味。
江沉船的船匠铺子挨着乱葬岗,木板墙上歪歪扭扭钉着七口棺材——都是给早夭孩童备的薄皮匣子。老头儿佝偻着背在檐下磨凿子,七月毒日头把他晒成块老腊肉,皱纹里渗出的汗珠都是浑浊的。";江叔!";我甩过去半包大前门,";给讲讲水库的事儿呗?";
凿子";当啷";砸在青石板上。老头儿深陷的眼窝里倏地窜起两簇鬼火,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扣住我腕子:";六小子,真要听?";他袖口滑出的疤痕像条蜈蚣,正往我皮肉里钻,";那年中元节,我在水库撞见的东西...到现在还能闻着那股子腥气。";
煤油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老头儿从床底拖出个桐木匣子,掀开时霉味冲得人直犯恶心。里头躺着半截麻绳,浸得乌黑发亮,绳结上还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看纹路像是童褂上扯下来的。
";那日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江沉船喉头滚动的咕噜声像含着口浓痰,";我脱得赤条条扎进水库,刚凫了半丈远,后脖颈子突然...";他猛地把碎布拍在桌上,布片下渗出暗红水渍,";就像有娃娃趴背上吹气!";
那是十多年前的夏天,天气热得像火炉,村里人常去水库游泳解暑。那天中午,太阳毒辣,水库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寻思着去游两圈,凉快凉快,就脱了衣裳跳进水里。水面平静得像镜子,可一入水,他就觉得不对劲儿——水冷得刺骨,像冬天泡冰窟窿。他心想:“这咋回事儿?大热天的,水咋这么冷?”可没多想,游了几下,准备往回走。
游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脚脖子一紧,像被啥东西抓住了,冷得像冰块贴着肉。他低头一看,水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可那股冷劲儿顺着腿往上爬,像有只手在拽他。他吓得一蹬腿,想挣脱,可那“手”抓得更紧,硬生生把他往水底拉。他喊道:“谁在恶作剧?放开!”可没人应,水面静得吓人,只有水泡“咕咕”冒上来,像有人在水底喘气。
他越挣扎,那“手”拽得越狠,力气大得吓人,像要把他拖进深渊。他憋不住气,眼前一黑,意识模糊。就在这时,水底传来低低的哭声,细细的,像小孩在呜咽:“冷…好冷…陪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往上游,猛地一蹬,总算挣脱了那“手”,冲出水面,大口喘气。回头一看,水面平静如初,可水下隐约有个小影子,黑乎乎的,像个小孩,慢慢沉下去。
江沉船爬上岸,腿软得像踩了棉花,跑回村里,脸色白得像鬼。村里人听说这事儿,都摇头叹气,说水库里有个溺亡的童子,怨气重,专拉人下水。村里的老渔夫赵瘸子说:“那水库建的时候,淹了不少坟头,里头有个小孩的坟,尸体没挖干净,魂没散,缠着水库不走。”江沉船一听,后背发凉,喊道:“俺咋办?那鬼童缠上俺了!”赵瘸子说:“你得去坟头烧纸,求他放过,不然他夜夜来找你。”
江沉船没办法,第二天就去水库边找那小孩的坟。可水库边杂草丛生,坟头早被水淹了,哪还有痕迹。他随便找了个地方,烧了叠纸钱,低声说:“小兄弟,俺错了,放过俺吧!”可风一吹,纸灰飞得满天,低语声从水面传来:“冷…陪俺…”他吓得魂飞魄散,跑回村里,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那天夜里,江沉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窗外传来“呜呜”的哭声,细细的,像小孩在找娘。他喊道:“谁在外头?”没人应,可哭声没停,越来越近,像贴着窗户响。他壮着胆子点灯,推开窗一看,雾气里站着个小影子,湿漉漉的,披着破布,低着头,手里攥着个泥团,泥团上画着个红圈,像血。他喊道:“你是水库的娃?”影子抬起头,眼珠子黑得像墨,低声说:“冷…陪俺…”江沉船吓得灯都掉了,喊道:“俺不陪你!你走!”影子“咯咯”一笑:“你游了俺的水,俺要你陪…”
他吓得一宿没睡,第二天跑去找村里的道士九叔。九叔五十多,听完他的话,脸色一沉:“你撞上溺亡童了。那娃死得冤,魂没散,认准你了。”江沉船急了:“俺咋办?”九叔说:“得查他死因,送他走,不然他缠死你。”江沉船喊道:“他咋死的?俺不知道!”九叔眯着眼:“得去水库问他。”
江沉船硬着头皮,带上九叔,去了水库边。天黑得像泼了墨,雾气浓得伸手不见五指,水面静得像死了一样。他们在水边点了香,烧了纸钱,九叔念咒,喊道:“水里的娃,出来吧,俺送你走!”水面“咕咕”冒泡,一个小影子从水里冒出来,站在水面上,低声说:“冷…俺要暖…”九叔喊:“你咋死的?为啥缠人?”鬼童低声说:“俺娘不要俺,把俺扔水里,俺冷…俺要人陪…”江沉船一听,后背发麻,喊道:“俺没害你,别缠俺!”鬼童转头,眼珠子盯着他,低声喊:“你游了俺的水,俺要你陪…”九叔喊:“你娘是谁?俺帮你找!”鬼童冷笑:“俺娘跑了,俺要人陪…”他飘到江沉船跟前,手抓向他,低声说:“陪俺…陪俺…”
江沉船吓得退后一步,喊道:“俺不陪!你走!”鬼童“咯咯”一笑:“不走…俺喜欢你…”九叔挥起桃木剑,喝道:“孽畜,回水里去!”剑气压住鬼童,他退一步,低声喊:“冷…俺要暖…”江沉船咬牙,喊道:“俺给你烧纸,求你放过!”鬼童歪着头,低声说:“纸没用…俺要人陪…”身影一晃,退进水里,水面恢复平静。
江沉船说到这里时,窗外的槐树突然哗哗作响。他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碎布片上的暗纹,煤油灯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天夜里,九叔把我拽到祠堂后头,说要借我半碗指尖血。";
我缩了缩脖子,檐角的风铃正发出细碎的呜咽。老头儿突然掀开衣襟,肋下赫然有道月牙状疤痕,在昏黄光线下泛着青紫。";九叔蘸着我的血画了道引魂符,又让我连夜打口三寸小棺——要槐木的,还得嵌上七枚铜钱。";
记忆里的暴雨夜在江沉船浑浊的瞳孔里重现。他佝偻着背在船匠铺里刨木头,刨花混着冷汗簌簌落地。九叔把画满符咒的小棺沉入水库时,水面突然翻涌如沸,惨白的月光下,他看见那个湿漉漉的小影子攀着棺材边沿,黑眼睛直勾勾盯着岸上的人。
";后来呢?";我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老头儿从木匣底层摸出个褪色的长命锁,银链子缠着缕枯黄头发。";这是当年从水库淤泥里刨出来的。";他喉结滚动两下,";九叔说那孩子要的不是替身,是件娘亲给的念想。";
二十年后的清明夜,江沉船独自划船到水库中央。月光把水面劈成两半,他摸出怀里焐热的长命锁,锁芯里还嵌着半片褪色的红布。";当年你娘逃荒前,把这个塞在村口槐树洞里。";他对着黑沉沉的水面喃喃,";她不是不要你,是怕你跟着饿死。";
水面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有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船帮。江沉船把长命锁系上块青石,看着它缓缓沉入水底。月光下,他瞧见个模糊的小影子抱着银锁,慢慢化作无数萤火消散在芦苇荡里。
如今的水库边上,七棵新栽的柳树在风里轻摆。江沉船说完这些时,正把最后一把纸钱撒进火盆。火光映着他脸上蜿蜒的泪痕,像极了那年顺着棺材板滑落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