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靠山屯便沉入墨缸。北风卷着枯枝在土墙上剐蹭,树影被月光撕扯成张牙舞爪的形状。李老六缩着脖子往村西头挪,破棉袄里的芦花顺着袖口簌簌往外飘,手里煤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打着摆子,忽明忽暗的光晕映得青石路斑驳如蛇蜕。
\"夏大爷!开开门呐!\"李老六把铜门环拍得山响,破锣嗓子惊飞檐角栖着的夜枭。木门吱呀裂开半掌宽的缝,露出半张刀削似的瘦脸——夏惊蛰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点寒星,枯槁的手指仍习惯性摩挲着腰间蛇皮袋的鳞纹。
\"大半夜嚎丧呢?\"老捕蛇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棺材板。
李老六搓着冻红的鼻头往门缝里挤:\"听说您当年在乱葬岗撞过邪,给说道说道?要带血丝的!\"话音未落,一阵阴风打着旋儿钻进堂屋,供桌上的长明灯倏地爆出朵灯花。
夏惊蛰盯着窗外漫起的白毛雾,铜钱串在指间叮当作响。\"真要听?\"他忽然扯动嘴角,皱纹里浮起三分诡笑,\"十年前七月半,我贪了只芦花鸡,在义庄让百鬼扯了裤腰带......\"
煤油灯的火苗陡然蹿高三寸,将两人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如魍魉共舞。
夏惊蛰的回忆像潮水涌上来。那晚,月亮藏得严实,天黑得像扣了个锅盖。他提着两只鸡,蹑手蹑脚往回走。心里有点虚,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走着走着,眼前冒出一片坟地,坟头上的纸钱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哭。他心里一紧,嘀咕:“咋走到这儿来了?义庄不该在这儿啊。”
他想掉头,可脚下像灌了铅,挪不动。冷风“呼”地刮来,吹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看,身后多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一座破屋子。屋门半开,黑漆漆的,里头隐约有火光跳。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推开门一看,是义庄,几口棺材横在那儿,墙上挂着白幡,风一吹,“呼啦啦”响,如同鬼在招手。
“这是啥地方?”夏惊蛰嘀咕,声音抖得像筛糠。他想跑,可门“砰”地关上了,窗子也死死封着,像被啥堵住了。他喊:“有人吗?”没人应。棺材里却传来“咚咚”的敲声,像有人在里头捶墙。他吓得退到墙角,大喊:“谁?别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一口棺材“吱呀”开了,伸出一只手,青得像生了锈的铁,指甲长得跟刀子似的。夏惊蛰吓得一屁股坐地上,结巴道:“你……你是啥玩意儿?”那手慢慢缩回去,棺材里坐起一个人,白衣飘飘,脸白得像刷了浆,眼睛黑洞洞的,像俩深井。
“哎呀妈呀!”夏惊蛰喊了一声,腿软得像面条。那人慢悠悠站起来,朝他飘过来,轻得像片纸。夏惊蛰想跑,可脚不听使唤。那人走到跟前,低声说:“夏惊蛰,你偷了鸡,良心不安,撞我手里了。”
夏惊蛰一听,魂儿都吓飞了,忙说:“大爷,我错了!我还回去!”那人冷笑:“还?晚了。你得陪我。”夏惊蛰哆嗦着问:“陪你干啥?”那人指着棺材,阴恻恻地说:“陪我睡。”
夏惊蛰吓得大叫:“睡棺材?我不干!”那人咯咯笑,声音尖得像刀子划玻璃:“不睡?那就永远留在这儿。”夏惊蛰急了,喊:“有啥法子让我出去?你说啊!”那人歪着头,慢悠悠地说:“想出去?得找到路。”
夏惊蛰四处瞅,义庄就一扇门,刚才关得死死的。他跑过去,使劲推,门一动不动。那人笑得更阴森:“门开不了。得走别的路。”夏惊蛰喘着气问:“啥路?你别卖关子!”
那人抬手,指着墙角:“那儿,有个洞。”夏惊蛰低头一看,墙角真有个黑乎乎的窟窿,深得像吞人的嘴,里头飘出一股烂味儿。他皱眉问:“这通哪儿?”那人咧嘴笑:“通出去。可你得命硬,不然爬一半就没了。”
夏惊蛰咬咬牙,说:“我试试!你别骗我!”那人咯咯笑:“骗你?我在这儿等了几十年,就盼着有人替我出去。你爬吧,我瞧着。”夏惊蛰瞪了他一眼,骂道:“瞧啥瞧?你个死鬼!”那人也不恼,低声说:“快点,天亮前出不去,你就得跟我睡棺材。”
夏惊蛰没辙,蹲下身,硬着头皮往洞里钻。洞里黑得啥也看不见,空气潮得像能拧出水,墙上黏糊糊的,像摸了死鱼。他爬了几步,回头喊:“喂,死鬼!这洞有多长?”那人站在洞口,阴阴地说:“长着呢。爬吧,别回头,回头就回不去了。”
夏惊蛰咬牙往前爬,洞里“滴答滴答”响,像水珠砸在地上。他手脚并用,爬得满头汗。突然,手摸到个软乎乎的东西,冰凉凉的,像死人手。他吓得一缩,喊:“啥玩意儿?”没人应,那东西却动了一下,死死抓住他手腕。
“放开!”夏惊蛰大吼,拼了命甩手。那东西松了,他赶紧往前爬,洞里“沙沙”响,像有人跟在后头。他气喘吁吁,喊:“死鬼!你坑我是不是?”身后传来那人的笑声,低低的:“坑你?自个儿命硬点,别怪我。”
夏惊蛰骂道:“硬你个头!我要是死了,变鬼第一个找你!”那人笑得更欢:“好啊,我等着。”夏惊蛰没空搭理,拼了命往前爬。终于,前头透出一丝光,他一鼓作气冲过去,爬出洞口,眼前是一片坟地,月光白得像霜,纸钱满地飘。
他喘着气站起来,心想:“这回可算出来了!”可刚走了几步,腿一软,又看见义庄那扇破门。他吓得一激灵,嘀咕:“咋又回来了?”门大开着,里头传来那人的声音:“跑不掉的,夏惊蛰。鬼打墙,你出不去。”
夏惊蛰硬着头皮走进去,喊:“死鬼!你到底想干啥?”那人飘出来,脸白得像纸,笑眯眯地说:“想干啥?罚你呗。你偷鸡,坏了良心,得留下。”夏惊蛰急了:“我都认错了!你咋还不放我?”
那人冷笑:“认错?晚了。你得陪我们。”夏惊蛰一愣,问:“我们?还有谁?”那人一挥手,义庄里冒出一群影子,全是死人模样,脸白得像刷了粉,眼珠子瞪着他。
一个矮个子鬼魂飘过来,声音沙哑:“夏惊蛰,你偷鸡,害我家鸡蛋都没了!”夏惊蛰愣了,说:“啥?你家鸡蛋跟我啥关系?”那鬼魂瞪眼:“那鸡是我媳妇养的!你偷了,她哭了三天,我气得投井死了!”
夏惊蛰傻眼:“这也赖我?”另一个瘦高个鬼魂凑过来,阴恻恻地说:“赖你咋了?我路过你偷鸡那晚,吓得摔沟里,腿断了,活活疼死!”夏惊蛰喊:“冤枉啊!我又没推你!”
领头的白衣鬼魂冷笑:“别喊冤。偷鸡是小,亏心是大。你得留下,陪我们。”夏惊蛰吓得跪下:“大爷们,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了!”白衣鬼魂指着棺材:“晚了。睡里头,天亮前不睡,你就得当替死鬼。”
夏惊蛰问:“啥替死鬼?”矮个子鬼魂抢着说:“替我们受罪呗!我们在阴间熬着,你替我们熬,我们投胎去!”夏惊蛰吓得一哆嗦:“我不干!你们自个儿熬!”
瘦高个鬼魂嘿嘿笑:“不干?那就拖你下去!”一群鬼魂围上来,抓他胳膊,拽他腿。夏惊蛰拼了命挣扎,喊:“放开!我命苦,干啥让我受这罪?”白衣鬼魂冷冷地说:“命苦?谁不苦?你自找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鸡叫声,天边露出鱼肚白。鬼魂们一愣,脸色大变,齐喊:“天亮了,快散!”白衣鬼魂瞪了夏惊蛰一眼:“算你运气好!”他们化成黑烟,钻进棺材。夏惊蛰瘫在地上,喘得像拉风箱。
门“吱呀”开了,阳光洒进来,暖得像春风。他爬起来,跑出义庄,一路狂奔回村,再不敢提偷鸡的事儿。
夏惊蛰讲到这里,喉头突然发出\"咯咯\"怪响,腰间蛇皮袋无风自动。李老六正要追问,却见老捕蛇人抄起供桌上的铜钱剑,寒光闪过,案头三根线香齐齐折断。
\"后来呢?\"李老六缩着脖子追问,却见夏惊蛰枯槁的手掌摊开,掌心赫然躺着片泛青的蛇蜕。月光透过窗棂斜斜切下,那蛇蜕竟泛出磷火似的幽光。
\"那日逃出义庄,我在乱葬岗捡到这物件。\"夏惊蛰将蛇蜕投入火盆,青烟腾起间竟凝成个蜷缩的人形,\"七月半的蛇蜕沾了阴气,须得活人阳气镇着——\"话音未落,窗外白毛雾里传来细碎脚步声,像千百只鼠爪挠着青石板。
李老六刚要探头,却被铜钱剑抵住咽喉。\"莫看!\"夏惊蛰眼中寒星暴涨,\"当年那些冤魂,至今还在找替身呢。\"破庙方向忽地传来凄厉鸡鸣,火盆里的青烟人形倏地散作满地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