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传来的筷子声。
俺是山坳子里靠山屯土生土长的李老六,百来户人家窝在山旮旯里,后山崖子一到夜里就呜呜作响,活像百八十个冤魂扯着嗓子哭嚎。村西头老李家院墙外头就是乱葬岗子,夜猫子叫唤声跟吊死鬼索命似的,可俺打小就稀罕听这些个邪乎事儿——爷爷裹着旱烟讲";坟头新娘红盖头";,奶奶纳鞋底时念叨";阴兵借道马蹄印";,就连村口磨盘边上歇脚的王二叔,都能把";吊棺复活";说得让人后脊梁冒凉气。
那日头刚落山,俺蹲在丧事司仪白纸钱家土炕沿上,煤油灯芯子噼啪炸着火星。白老头裹着露棉絮的破袄缩在炕角,皱纹里嵌着几十年给死人撒纸钱的阴气。";章锁精那';死人梳';算个球!";俺故意拿话激他,";白大爷见识过真章吧?";
窗外野风卷着雾气压得老槐树嘎吱响,白纸钱浑浊的眼珠子突然定住,手里黄纸簌簌抖落几张。他哑着嗓子开口那刻,灶膛里火星";啪";地爆开,惊得俺差点栽下炕头。
";十年前给张老四送葬那晚...";老司仪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钳住俺腕子,";乱葬坡凭空摆出八仙桌,红烧蹄髈还冒着热气,可那桌子底下...";他喉头咕噜一声,";压根没腿!";
白纸钱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发生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在村里给人办丧事,靠喊魂撒纸钱挣点钱。村南有片荒野,叫乱葬坡,平时没人敢去,草深得能藏人,风吹过来带股土腥味儿,夹杂着点腐臭,像坟地翻出来的。那年秋天,村里有个老汉,叫张老四,六十多岁,独居在村东头,得了痨病,咳着咳着就没了。家里没亲人,村里凑钱请白纸钱操办丧事,草草埋了,坟就立在乱葬坡。
张老四下葬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雾气重得伸手只能看见几步远。白纸钱带着几个帮手——王二狗、李麻子、赵大奎——在乱葬坡挖了坑,埋了棺材,撒了纸钱,喊了几声魂就算完事儿。天黑得早,他们收拾东西往回走,可走到半路,白纸钱回头一看,乱葬坡那边亮起一团昏黄的光,像有人点了灯。他心里一咯噔,嘀咕道:“谁大晚上在这儿点灯?”可王二狗说:“可能是野火,荒野常见,别管了。”
白纸钱没吭声,可那光越来越亮,像灯笼晃来晃去的。他壮着胆子凑过去看,雾气散了些,露出一张桌子,摆在荒野中央,上面满是酒菜,热气腾腾,鸡鸭鱼肉齐全,香味儿飘得老远。桌子周围点着几盏油灯,火苗跳得不安分,映得周围影影绰绰。可奇怪的是,桌子旁边没人,筷子却“咔哒咔哒”响,像有人在夹菜。他喊道:“谁在那儿?”可没人应他,筷子声却没停,反而更急了,像一群人在吃。
白纸钱吓得退后一步,回头喊王二狗他们,可仨人站在远处,脸色白得像纸,抖着说:“白大爷,那桌子……没腿!”他低头一看,果然,桌子浮在半空,像被啥托着,底下黑乎乎的,像有影子在动。他心里发毛,转身想走,可那香味儿钻进鼻子,肚子咕咕叫,腿像不听使唤,硬是往桌子那儿迈了一步。
白纸钱刚靠近桌子,筷子声停了,油灯“噗”地暗了一下,桌上多了一双筷子,红得像血染的,摆在他面前。他吓得喊道:“俺不吃!”可那双筷子动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拿着,夹了块鸡肉送到他嘴边。他咬牙闭嘴,可一股冷风钻进喉咙,硬是把嘴撬开,鸡肉塞了进去,腥臭得像烂了三天,咽下去像吞了刀子。
他回头一看,王二狗、李麻子、赵大奎也走过来了,个个眼神发直,像丢了魂,嘴里嚼着啥,嘴角淌下黑水。他喊道:“别吃!有鬼!”可仨人没理他,伸手抓菜,塞进嘴里,吃得满手黑汁,像血混着泥。白纸钱吓得腿软,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桌子周围的雾气聚成几个影子,低着头,披着破布衣,手里拿着筷子,慢悠悠地夹菜。
那不是活人,是一群鬼影。领头的是个老汉,干瘪得像枯枝,眼窝深陷,眼珠子浑浊得像蒙了层雾,透着股绿光,直勾勾地盯着白纸钱。脸皱得像树皮,半边塌下去,像被砸过,嘴角裂开,露出一排尖牙,牙缝里卡着黑红色的血块,像刚咬过啥东西。头发乱糟糟的,沾着泥土和血丝,身子歪着,像是断了骨头。他低声说:“来……吃吧……”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低得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带着股怨气。
白纸钱认出来了,那是张老四,刚埋下去的老汉。他吓得喊道:“张老四,俺给你办了丧,你别找俺!”可张老四咧开嘴,笑得更瘆人,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顺着下巴滴下来,“丧不够……俺饿了……”他的筷子“咔哒”一响,夹了块肉扔过来,白纸钱躲不开,被砸在脸上,腥臭得想吐。
白纸钱爬起来想跑,可腿像灌了铅,动不了。桌子周围的鬼影多了起来,有男有女,老的小的,个个干瘪得像枯树皮,眼珠子绿得发光,手里攥着筷子,夹菜的动作整齐得吓人。一个老太太,脸皮皱得像龟裂的泥地,嘴里念叨:“吃吧……不吃走不了……”她的声音细得像针,刺得人头皮发麻。一个小女孩,头发遮着脸,低声哭着:“俺饿……陪俺吃……”她的筷子夹了块鱼,扔过来,砸在白纸钱身上,鱼肉散开,露出几根白骨头。
王二狗他们吃得更疯了,嘴里塞满菜,嘴角淌的黑水越来越多,像在喝血。白纸钱喊道:“醒醒!别吃了!”可仨人像没听见,眼神空洞,手抖得像筛糠。李麻子突然停下来,捂着肚子喊:“疼!疼!”他的肚子鼓起来,像塞了啥,紧接着“噗”地一声,肚子炸开,喷出一堆黑泥和碎骨头,倒在地上没了气。
白纸钱吓得魂儿都没了,咬牙爬起来,抓起地上的黄纸扔过去,想压住鬼影。可黄纸刚飞出去,就被一股冷风卷走,鬼影们围上来,筷子“咔哒咔哒”响得更急。张老四伸出手,瘦得像枯枝的手指掐住白纸钱的脖子,指甲长得像刀刃,刺进肉里,血淌了一地。他低声说:“吃吧……不吃留下……”他的眼珠子转了转,绿光更亮,像要钻进白纸钱魂儿里。
白纸钱感觉脖子冷得像冰,手一抖,黄纸散了一地。他挣扎着喊道:“俺不吃!放过俺!”可张老四没停,手指越掐越紧,嘴里念叨:“饿了六十多年……你来陪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边泛起一抹灰白。鬼影们顿了一下,筷子声停了,张老四松开手,身子一晃,退回桌子边。
白纸钱趁机爬起来,撒腿跑回村,回头一看,那桌子还在,油灯晃得更亮,鬼影们低着头,继续夹菜,筷子“咔哒咔哒”响,像没停过。王二狗和赵大奎瘫在地上,肚子鼓得像球,嘴角淌着黑水,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死不瞑目。
第二天,村里人去乱葬坡看,桌子没了,地上只剩一堆黑泥和碎骨头,散发一股子腥臭味儿,像烂肉泡了三天。王二狗和赵大奎死了,李麻子的尸体找不回来,村里人说被鬼吃了。白纸钱吓得三天没出门,烧了半屋子黄纸,求张老四放过。
一天夜里,忽听得村口传来铜铃声,脆生生穿透浓雾。白老头浑浊的眼珠子蓦地亮起,枯手攥住窗框:";来了!";
但见月光劈开浓雾,老槐树下立着个青衫客,腰间铜铃缀着五帝钱。那人眉间一点朱砂痣,背着个褪色的乾坤袋,竟是云游至此的茅山道士。村里老人说这叫";凶煞引灵";,阴气冲天时自有高人感应。
道士在乱葬坡摆下七星阵,桃木剑挑着黄符直指阴云。俺跟着白纸钱躲在土坡后头,眼见那八仙桌在月光下显形,红烧蹄髈早烂成蛆虫窝。张老四的鬼影刚探出头,道士甩出墨斗线缠住桌腿,朱砂混着黑狗血泼过去,鬼哭狼嚎震得坟头土簌簌直落。
";尘归尘,土归土!";道士咬破指尖在铜镜画符,镜面照出张老四坟头——棺材板竟裂着三指宽的缝!原来当年下葬匆忙,老汉半截身子还卡在阴阳界。白纸钱哆嗦着捧出珍藏的犀角香,连夜重殓尸骨。当裹尸布揭开那刻,张老四嘴里哗啦啦掉出七枚生锈铜钱,正是当年他饿死前攥着的买命钱。
道士把铜钱熔成七星钉封住棺椁,又在乱葬坡种下七棵雷击枣木。如今经过那地界,总能闻见艾草混着香灰味儿。白纸钱重新操办丧仪时,必在棺材头摆碗夹生饭,说是给徘徊的饿鬼留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