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是个背靠大山、面朝黑河的小村子,村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倒也安稳。这天傍晚,夕阳像血似的泼在山头,李老六叼着根草棍,晃晃悠悠地在村里闲逛。他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三十出头,脸皮厚实,胆子却不大,平日里最爱听村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走到朱红兵家门口时,他一眼瞧见朱红兵蹲在那儿,手里捏着根旱烟袋,烟雾袅袅,脸色却阴得像要下雨。
“红兵哥,咋了?一脸晦气样。”李老六咧嘴一笑,走过去拍了拍朱红兵的肩膀。
朱红兵抬头瞅了他一眼,眼底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叹口气道:“老六,你说这世上真有鬼不?”
李老六一愣,随即乐了:“咋的,你撞见啥了?”
朱红兵没吱声,抽了口烟,吐出一团白雾,眼神飘向远处,仿佛被什么拽回了老远的时光。“不是最近的事儿,是早年间。那一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啥事儿?快说说!”李老六来了劲,蹲下身,凑近了问。
朱红兵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那年夏天,村里发了大水,好些人没跑掉,被淹死了。里头有个王瘸子,你知道的,腿脚不利索的老王。他家就挨着河边,水来得猛,他没逃出去,就那么没了。”
李老六点点头:“嗯,这事儿我听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吧?”
朱红兵眯着眼,继续说:“王瘸子淹死后,尸首在河里泡了七天七夜,愣是没找着。村里人传开了,说他做了水鬼,要找替身哩。”
“水鬼?”李老六缩了缩脖子,“这话听着就瘆人。”
“可不是。”朱红兵苦笑,“后来,村里花了大价钱,请了个捞尸人,才把王瘸子的尸首从河底拽上来。可谁知道,那晚上,怪事就来了。”
“啥怪事?”李老六瞪圆了眼,催道。
朱红兵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下去,像在压着什么。“我那会儿年轻,胆大包天,听说王瘸子的尸首捞上来了,就跟几个伙计偷偷跑去看。谁知道,那一夜,差点把魂儿吓丢了。”
说到这儿,朱红兵像是陷进了回忆,眼神迷雾般散开,嘴里的话也不再是对着李老六,而是回到了那个阴冷的夏夜。
那是个闷热的晚上,风都没一丝,河面上漂着股腥味儿。朱红兵和几个半大小子摸到王瘸子家门口,窗户纸破了个洞,刚好能往里瞧。屋里点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摇晃,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像要爬上墙。
“红兵,你看那桌子上!”一个叫二狗的小子压低嗓子,指着屋里。
朱红兵顺着看过去,差点叫出声。王瘸子的尸首就端端正正坐在饭桌前,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眼珠子瞪着,浑浊发黄,像是蒙了层死气。最吓人的是那脖子上缠着的水草,黑绿黑绿的,像一条条活蛇,扭来扭去,沙沙作响,好像随时要钻进肉里。
“我的娘啊,这……这是活的?”二狗声音发颤,腿肚子都软了。
“别瞎说,哪有活尸!”朱红兵嘴上硬,可心里也发毛。他盯着那水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些东西不光在动,还像有眼睛似的,朝他们这边瞟。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吱呀呀开了,王瘸子的老婆刘氏和闺女小翠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见饭桌上的景象,刘氏“啊”地一声尖叫,手里的灯笼摔地上,火苗蹿了两下就灭了。小翠吓得脸都白了,拽着她娘就往外跑:“娘!那是爹!他……他活了!”
“快跑!”朱红兵反应过来,低吼一声,拉着二狗几个撒腿就往外冲。身后传来刘氏母女的哭喊,夹着风声,像是鬼在追。
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小子才停下脚步,喘得像拉风箱。二狗拍着胸脯:“红兵,那水草咋回事?跟蛇似的!”
朱红兵抹了把冷汗,回头望了眼王瘸子家的方向,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见。“我哪知道!兴许是水鬼作祟,听说淹死的人不甘心,要拉人下去垫背。”
“别说了!”另一个小子阿福抖着声,“我脚底板发凉,咱赶紧回家吧!”
朱红兵点点头,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那水草扭动的样子,像烙在他眼底,甩都甩不掉。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了锅。家家户户的人跑出来,围在晒场上,个个脸色发青,裤腿卷到膝盖,脚踝上赫然全是青紫的指痕,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过。有的指痕还往外渗着黑泥,腥臭扑鼻,跟河底淤泥一个味儿。
“这是咋回事啊?”一个老太太拄着拐,哆哆嗦嗦问。
朱红兵挤进人群,低头一看,自己脚踝上也有那印子,冰凉刺骨,像被鬼手攥过。他心一沉,忙拉住旁边的二狗:“你脚上也有?”
二狗撩起裤腿一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红兵,这……这是王瘸子干的?”
这话一出,周围人全炸了,有人喊:“昨儿捞尸人送他回来,我就说不对劲!”还有人哭:“他这是要拉人下去啊!”
朱红兵咬咬牙,壮着胆子说:“走,去他家看看!”
一群人乌泱泱到了王瘸子家,门半掩着,风一吹,吱吱响,像在笑。朱红兵带头推门进去,屋里一股湿冷的味道扑面而来,饭桌上,王瘸子的尸首还是那副模样,坐得笔直,水草缠着脖子,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白里透出点绿光,像在盯着每个人。
“天爷啊!”有人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朱红兵强撑着没动,可腿肚子直打颤。他盯着那尸首,脑子里全是昨晚水草扭动的样子。
“红兵,这咋办?”二狗凑过来,声音抖得不成调。
朱红兵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村里老人都说,水鬼要找替身。咱脚上这印子,八成是它昨晚从地缝里爬出来抓的。”
“那咋整?等着被它拽下去?”二狗急得眼都红了。
朱红兵咬咬牙:“去找林道士!他兴许有法子!”
当天傍晚,林道士来了。这老头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陷,走路却稳当,手里提着个布包,里头鼓鼓囊囊。村里人远远围着,谁也不敢靠近。
“红兵,这尸首多久了?”林道士站在王瘸子家门口,眯眼问。
朱红兵忙答:“淹了七天,昨儿才捞上来。”
林道士点点头,推门进去,一眼瞧见饭桌上的尸首,眉头皱了皱。“怨气重,水鬼附了身。”
“那咋办?”二狗忍不住问。
林道士没理他,打开布包,掏出桃木剑、黄符和一串铜铃,在门口摆了个小法坛,点了三炷香,嘴里念叨起来。香烟袅袅,铜铃叮叮响,声音飘出去,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天色暗下来,乌云翻滚,像要把村子吞了。远处雷声轰隆,闪电撕开夜幕,照得王瘸子家白晃晃的。朱红兵站在人群里,心跳得像擂鼓。
“起!”林道士猛地一喝,手持桃木剑舞起来,剑尖指着尸首,嘴里喊:“邪祟退散!”
话音刚落,饭桌上的尸首动了。不是倒下,而是慢慢站了起来,水草从脖子上滑下来,落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条黑蛇,嘶嘶作响。那张脸更吓人,嘴角咧开,露出黑黄的牙,眼睛里绿光大盛,像两盏鬼火。
“啊!”人群里有人尖叫,转身就跑。
林道士却不慌,剑尖一挥,直刺尸首胸口。谁知剑刃碰上去,竟发出“当”的一声,像砍在石头上。尸首咧嘴笑了,声音沙哑得像从地底钻出来:“老道,你管不着我!”
朱红兵腿一软,差点跪下:“这……这是咋回事?”
林道士脸色一沉,大喝:“不是尸,是水鬼显形!”他手一抖,从怀里掏出张黄符,贴在剑上,再次刺去。
林道士的桃木剑突然剧烈震颤,剑身黄符无火自燃。幽蓝火焰顺着剑刃缠绕而上,将王瘸子尸首笼在光晕里。那些水草顿时发出";滋滋";声响,冒出黑烟,像是被灼烧的活物般疯狂扭动。
";天雷地火,秽炁消散!";老道暴喝声中,屋外闪电劈落,刺目白光里众人瞧得分明——尸首脖子上的水草竟生出无数细密根须,正往皮肉里钻。
朱红兵突然注意到王瘸子鼓胀的肚皮在剧烈起伏,仿佛有东西在下面蠕动。他想起老人们说过,水鬼会在尸体里养阴胎,顿时浑身发冷:";道长,他肚子里......";
话音未落,尸首突然张开嘴,大股黑水喷涌而出。林道士躲闪不及,半截道袍瞬间腐蚀出破洞。那黑水落地即凝成数十条蝌蚪状黑影,扭动着朝人群脚踝游去。
";闭门!";老道甩出铜铃,叮当声里门窗轰然闭合。黑影撞在门槛上,发出婴啼般的尖啸。朱红兵抄起门后铁锹就要拍,却被厉声喝止:";别碰!沾上阴蝌蚪,魂儿就被勾去当饵料!";
此时尸首已与桃木剑较力到僵持阶段,水草根须刺破皮肤,在尸身表面蔓延出青黑色血管纹路。林道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剑身:";三清敕令,水官解厄!";
血雾中,王瘸子的眼珠突然转动,浑浊瞳孔映出窗外雷光。朱红兵浑身一震——那眼神分明是活人的痛苦,哪还有半分凶戾?
";等等!";他冲上前指着尸体大喊:";老王叔在哭!您看他眼角!";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有两道血泪顺着惨白脸颊滑落。林道士动作微滞,剑尖稍偏三寸刺入尸首左肩,竟发出";噗";的闷响。黑气从伤口喷涌而出,裹着条两指粗的漆黑水蛇。
";原来是河蛟作祟!";老道恍然大悟,左手结印拍向地面:";尔等速去取三斤糯米、七枚铜钱,再扯块红布来!";
趁着众人忙乱,朱红兵突然注意到王瘸子尸首的右手始终紧攥着。他鬼使神差凑近细看,发现那僵硬的指缝里露出半截银镯——正是小翠去年洗衣不慎落水时丢的那只。
当红布蒙住尸首的瞬间,林道士将铜钱摆成北斗状压在糯米上,口中疾诵:";黑水玄蛇,见钱眼开!";那黑蛇果然弃了尸身,贪婪地扑向沾染米香的铜钱。
";就是现在!";老道剑尖挑起红布,将黑蛇连同铜钱糯米裹成包袱,转身冲朱红兵喊:";快把银镯塞回他手心!";
当冰凉的银镯触到尸首掌心,奇迹发生了。那些疯狂扭动的水草突然枯萎,化作黑灰簌簌而落。王瘸子的眼皮缓缓合拢,鼓胀的腹部也渐渐平复。屋外暴雨骤停,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众人脚踝上的青紫指痕,随着公鸡打鸣声褪成淡淡红印。林道士瘫坐在门槛上,抹着汗叹道:";老王不是要寻替身,是拼着最后灵识回来送镯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