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讲的鬼事儿 第26章 沉棺浮世

俺是李老六，住在靠山屯西头。这屯子拢共百来户人家，四面环山，夜里山风钻着石缝呜咽，活似孤魂野鬼哭丧。离俺家半里地就是村北坟圈子，夜猫子叫得渗人，那声儿尖得能扎穿耳膜。自打穿开裆裤起，俺就爱往老人堆里钻——爷爷讲"；坟头新娘"；时旱烟袋明明灭灭，奶奶说"；阴兵借道"；时纺车吱呀作响，王二叔喝高了就比划"；吊棺复活"；的手势。九叔肚里存货最多，"；钉魂桩"；"；养尸地"；"；井底封僵"；这些词儿，听得俺后脊梁骨直窜凉气。上回他讲"；尸花漫野"；，说那花海会吃人，害得俺三天不敢走野地，总觉得草窠里窸窸窣窣藏着东西。

这天日头刚落山，黑水河就漫起白雾，河面波纹晃得跟漂棺材板似的。俺踩着露水往九叔家跑，他正盘腿坐在土炕上，灰布袍子洗得发白，腰间布袋坠着铜铃铛。煤油灯芯爆着火星子，把他满脸沟壑照得跟老树皮似的。"；九叔，再给整段邪乎的！"；俺蹲在炕沿催他，"；上回那尸花故事，比王纸马寿衣店里的裹尸布还瘆人。"；

老头儿摩挲着铜铃串，眼珠子跟夜枭似的发亮："；小崽子胆肥啊？今儿说段三十年前的真事儿——"；他喉头咕噜一声，哑得像砂纸磨棺材板，"；河川村那档子'；沉棺浮世'；，贫道差点折在里头......"；

那年九叔在河川村当阴阳先生，专替人驱邪镇煞。河川村背靠黑水河，河面宽得望不到边，墨汁般的河水泛着幽光，腥风掠过水面时总带着股铁锈味儿。村里有个赵老汉，七十来岁，瘦得像根老竹竿，年轻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渔把式。他儿子赵大海生得虎背熊腰，可惜娶的媳妇王小花命薄，刚生下闺女赵小莲没两年就得了痨病，咳着咳着竟把命咳没了。出殡前夜，赵老汉梦见儿媳披着湿漉漉的嫁衣立在床头，说非得水葬才能安魂。这怪梦吓得老汉天不亮就敲开九叔的柴门，烟袋锅子直往地上磕："；道长您得帮这个忙，小花托梦说走水路才得安生！"；

九叔摸着腰间铜铃直摇头："；水葬要招水鬼的，您老可别犯糊涂。"；可赵老汉犟得像头老牛，眼珠子熬得通红："；您要不答应，老汉我就自个儿扛棺下河！"；九叔没法子，只得备齐桃木剑、黄符纸，跟着来到黑水河边。那日天色阴得瘆人，铅云压得河面直往下沉，寒风卷着水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四个抬棺的壮汉缩着脖子——张老五的麻子脸冻得发紫，李麻子的豁牙直打颤，王二奎的络腮胡结满冰碴。松木棺材刷了三遍黑漆，里头躺着裹白布的王小花，黄纸覆面，尸身轻得像是只剩副空壳。

待三炷香插进河滩，九叔掐诀念咒的声音混着浪头拍岸。赵老汉突然"；扑通"；跪在泥水里，枯树皮似的老脸贴着棺材嚎："；小花啊，爹对不住你！"；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齐声吆喝，黑棺"；轰隆"；入水的刹那，河面突然翻起丈高的浪头，溅起的水珠子竟带着股子腐臭味。九叔正盯着顺流而下的棺木，腰间铜铃冷不丁"；叮"；地一颤，惊得他后脖颈汗毛倒竖——这镇魂铃，可是三十年来头一遭自个儿响动。

第二天鸡还没叫，村里就炸了锅。赵三宝趿拉着破布鞋冲进九叔院子，嗓子眼直打颤："；道长！那棺材...棺材自个儿游回来了！"；九叔抄起桃木剑往河边赶，远远就瞧见村口堤坝上卡着口黑棺——棺头撞裂了半尺长的豁口，白布条子跟肠子似的耷拉在外头。几个胆大的村民围在十步开外，李老四的裤裆湿了一片，王大栓扶着柳树呕酸水。棺木裂缝里汩汩冒着黑浆，黏稠得像熬糊的沥青，腥臭味熏得岸边的芦苇都蔫了头。

九叔摸出罗盘，铜针"；咔咔"；转得跟陀螺似的。他蘸了点黑水在指尖搓开，黏腻的触感里竟掺着细碎骨渣。"；造孽啊..."；话音未落，河面突然漫起浓雾，像裹尸布般缠住河岸。九叔点起引魂灯往棺前一搁，豆大的火苗"；噌"；地窜起三尺高，青幽幽的火光里，棺材板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

子夜时分，河底传来铁链拖地的动静。九叔腰间的镇魂铃突然炸响，铜舌几乎要撞碎铃壁。棺盖"；轰"；地掀开半尺，一只青灰色的手爪扒住裂缝，指甲缝里嵌着河蚌碎片，小指骨节诡异地反折着，皮肉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蛭咬的红斑。

九叔踉跄着倒退两步，桃木剑横在胸前厉喝："；何方妖邪！"；话音未落，棺盖轰然掀翻。爬出来的哪里是王小花——那东西浑身裹着泡烂的粗布，嶙峋的骨架像被河水啃噬过千百年的沉木。青灰色的皮肤上密布着藤壶状的凸起，眼眶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琉璃珠，绿莹莹的幽光忽明忽暗。半张脸皮耷拉着露出森白颧骨，嘴角裂至耳根，参差的利齿间卡着半截腐烂的鱼尾。

"；还...俺...家..."；嘶哑的声线像是砂纸磨过铁锈，每个字都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她四肢关节诡异地反折，指甲已长成三寸长的青黑色弯钩，尖端挂着黏稠的涎水。随着爬行，身后拖曳出蜿蜒的黑色黏液，所过之处芦苇瞬间枯黄蜷曲。

九叔剑锋刚触到鬼影，桃木剑便"；咔嚓"；断成两截。腐臭味扑面而来，他急退间灰袍已被利爪撕开，三道血痕渗出紫黑色的脓液。河面陡然翻涌起墨色雾气，无数苍白手臂从波浪中探出，指节叩击着棺木发出催命般的节奏。

"；你不是赵家媳妇！"；九叔抹去嘴角血沫，黄符在掌心燃起青焰，"；沉塘的怨魂何故作祟？"；女鬼脖颈突然扭转一百八十度，腐烂的声带挤出尖啸："；翠莲...浸猪笼...三十年..."；粘着水藻的长发无风自动，露出颈间勒进皮肉的草绳——那正是旧时私奔女子沉塘的印记。

九叔踉跄着退到堤岸青石上，腰间铜铃串甩得哗啦作响。他咬破食指在桃木剑刃一抹，血珠子刚渗进木纹，剑身突然腾起三尺青芒。"；三清护法，鬼散九天！"；咒声未落，河面陡然炸开丈高黑浪。翠莲脖颈发出骨节爆响，十指弯钩竟暴长半尺，青黑色指甲缝里簌簌往下掉着河蚌碎壳。

黄符纸刚沾血燃起，女鬼裹着腥风已扑到面门。九叔侧身堪堪避过，灰布袍"；刺啦"；裂开三道口子，血痕里渗出的竟是墨绿色脓液。堤岸柳树突然无风自折，断口处汩汩涌出黑水——十七八具腐尸正从河底爬出，眼窝里嵌着发霉的铜钱，蛆虫在烂成蜂窝的胸腔里钻进钻出。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九叔暴喝声中，染血黄符化作火流星砸向尸群。翠莲腐烂的嘴角却扯出狞笑，长满藤壶的胳膊一挥，符火竟在半空凝成冰碴。更多苍白手臂破浪而出，指甲叩击棺木的脆响混着低语，在河面织成催命的网。

九叔摸出怀里的百年雷击木钉，舌尖血"；噗"；地喷在钉头。暗红血珠顺着北斗七星纹路游走，木钉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钉魂！"；老道合身扑上，桃木钉扎进女鬼天灵盖的瞬间，整条黑水河突然倒悬——无数冤魂在浪尖显形，又尖叫着缩回水底。翠莲额间腾起青烟，琉璃眼珠"；啵"；地爆开，淌出两行血泪："；明日...再来寻..."；嘶哑尾音被浪头拍碎在礁石上，沉棺拖着黑雾缓缓没入河心，水面浮起大片翻着肚皮的死鱼。

次日鸡鸣三遍，九叔攥着半截桃木剑闯进赵家院子。赵老汉正蹲在灶前熬粥，柴火映得他颧骨发青。"；您可知道三十年前翠莲沉塘的旧事？"；九叔话音未落，陶罐"；啪嚓"；摔碎在泥地上。

原来当年赵老汉的堂兄赵老栓，因撞见翠莲与货郎私会，纠集族人将她浸了猪笼。那夜黑水河涨潮，草绳竟缠着块刻"；赵"；字的青砖沉了底。"；作孽啊..."；老汉抖着枯手从炕洞摸出个油布包，里头裹着半块龙凤玉佩——正是翠莲当年被夺的定亲信物。

子夜时分，九叔领着全村老少来到渡口。八盏引魂灯沿河排开，灯油里掺着公鸡冠血。赵老汉颤巍巍将玉佩系在纸扎新娘颈间，那纸人眉眼竟与翠莲生前画像有七分相似。"；起棺！"；九叔铜铃骤响，河心忽地旋起涡流，黑棺破水而出时，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七根桃木镇魂钉。

"；翠莲姑娘，赵家欠你场冥婚。"；九叔剑指北斗，黄符燃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成喜字。纸新娘飘然落棺，玉佩触到黑水的刹那，三十七盏河灯顺流而下，照亮了整条黑水河。棺中传来声幽叹，腐尸竟褪去青黑，露出张清秀面庞。

黎明时分，黑棺载着纸人缓缓沉入河心漩涡。赵老汉跪在岸边连磕九个响头，浑浊老泪砸在刻着"；赵翠莲"；的崭新木牌位上。自那日起，黑水河面再不见浮棺，倒是每年清明前后，总有人瞧见并蒂莲花在漩涡处绽放，花瓣上凝着的水珠，像极了姑娘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