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宫。
今日,宫门其他地方虽是灯火寥寥、冷冷清清,却并不影响此处烛光煌煌、和乐融融。
此时,宫明商便端坐在梳妆台前,在桌上那一对凤鸟油灯的火光映照下,持着一支螺子黛,对着铜镜轻轻描画着娥眉。
她已然妆扮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这一步,而梳妆打扮又是她往常做惯了的事儿,并没有那么令她费心伤神,是以,宫明商手上一边熟练地动作着,一边还有空闲心思,问快她一筹,现已妆饰好了,如今正无聊地擦拭着匕首,在一旁等她的青玉:“姐姐回来了吗?”
青玉还未作答,宫紫商的声音却先一步,于外间响起,“莫担心,我已经回来了,准时准点,分毫不差。”
她一面高声应和着,一面则跨着豪迈的大步往里进。
宫紫商这会儿,却不再是方才与宫子羽偷溜出门那时,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朴素打扮了。
她新换了一袭鲜亮的红黑双色,交织相间的裙裳,袖袍宽宽大大的,发上更簪着她在外头小摊上新买来的几柄剑簪,就连耳上的垂坠也摒弃了常见的富贵柔美式样,而是换成了刀枪剑戟这一类更显刚硬果决的,整个人身上金戈之气极浓。
宫明商画完眉,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瞧瞧,自觉十分满意,于是搁下眉笔,悠悠起身,她回首一看,见宫紫商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即露出一个快意的笑,高兴地说:“姐姐辛苦了。”
宫紫商也爽朗,闻言却是快走两步,走到宫明商面前,主动朝妹妹屈了屈膝,郑重其事道:“幸不辱使命。”
姐妹二人说罢,便分外默契地相视一笑。
其实,不独宫紫商一人在穿戴上花了心思,姐妹三个今日都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
宫明商穿了一身玄色衣裙,黑色为底,上面则用灿亮的金线绣了凤穿牡丹的纹样——凤凰乃是百鸟之王,而牡丹同样是百花之王,两位王者遥相辉映,自然更显尊贵大气,明商本就生得一副好容貌,如今换了新衣,便更衬得她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青玉则没有像宫明商和宫紫商那样,选择太过鲜艳、庄重的颜色,仍是她惯爱的一袭潇洒青衣,只是这一回,她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再做清淡似水,有意掩盖自己容貌优点的低调打扮了,而是着意扬长。
她本就是英气逼人的长相,这一次便画了长眉,简单修饰了一下面容,身上脂粉气并不重,可是英姿飒爽之态却尽显,是个英气十足,绝不输男儿的洒脱女郎。
宫明商见姐妹们都打扮妥当,齐齐望向她,显然是在等她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但她却没有急着发言,而是缓缓踱了几步,走到摆在一旁的小桌前,认真地打量着桌上的那一盘未完的残局。
在这盘棋局上,白子仅占了边角处的一席之地,而黑子则挤占了大半的棋盘,此情此景,谁优谁劣已然是显露无遗,可宫明商没有执白子,为白子翻盘,也没有捻着黑子,试图乘胜追击的意思。
她不像宫子羽,会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凭借着他人的疼爱与偏帮而厚颜无耻地占据着本不属于他的高位。
她更不像宫尚角和宫远徵,明明心有不满,明明也有反抗的实力,却还是被宫门多年来的陈规旧俗、**风气给潜移默化地驯养了——总想走名正言顺的路子,总想得到大家的认可,总想求一个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可是,既然明知世事不公,那么——又何必屈从别人定下的条条框框?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她却不一样,她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更不要做——受任何人摆布的小小棋子。
宫明商慢慢俯下身子,素手微抬,终于,她猛地一掀,便将桌上的木质棋盘全然掀翻在地,就连上头摆着的那些黑白棋子也跟着零零洒洒地掉了满地。
可宫明商却仍是不为所动,她默默注视着这一幕,见那些棋子四处迸溅跳跃着,也静静地聆听着,明明是棋子坠落,噼里啪啦的噪响声,可在她听来,却像是她临阵之前的一曲欢歌,它们也在祝她大功告成、旗开得胜。
她终于觉得有几分满意了,于是站直了身子,又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衣襟,方笑道:“走吧。”
——是时候去取回我们等待多年的战利品了。
说罢,她便领头在前,率先走了出去,宫紫商紧随其后,而青玉则展颜一笑,她将匕首贴身藏好,又捧起了堆在边上的一大摞书卷,快步跟了上去。
……
长老院。
宫明商她们来得极晚,或许是宫尚角、宫远徵以为宫明商已经睡下了,不想吵她,又或是长老们私心里觉得今日的事儿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可以摆在明面上讨论的事儿。
毕竟,执刃身世有异,无论这事是真是假,都不好叫太多人知晓,省得宫门议论再起,又闹得沸沸扬扬的,便也没有特意派人来叫商宫两姐妹,而是径自开场了。
是以,宫明商三人还未进长老院,隔着一道大门,便能遥遥地听见宫远徵与宫子羽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或许是里头的人群情激奋,无暇他顾,又或许是他们太过专注,只忙着争权夺利,总之,他们竟没有发现今日长老院外守门的侍卫,在不知不觉间就换做了平常在这长老院难得一见的年轻女子。
“主子,大小姐,青玉姐姐。”那几名女侍卫纷纷抱拳,拜见过三人。
宫明商听了,只是朝青玉撇了撇脸,又快速地冲着她们点了点头,并未做任何停留地果断向里走去。
宫紫商亦是如此。
而她们身后的青玉则会意地慢了一步,有意嘱咐道:“今夜,务必守死这道门。”
女侍卫们并无迟疑,当即恭肃地应下,她们好似要将这道命令铭刻在心里一般,重重道:“是!”
——
宫明商、宫紫商姐妹俩联手推开长老院的大门时,里头的人恰恰争吵、厮杀到了最**。
宫尚角正手持医案,言之凿凿地宣称宫子羽乃是早产降世,身世可疑,而兰夫人未嫁入宫门之前,曾在故里有一位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是以,宫子羽极有可能并非老执刃的血脉。
当然,宫尚角说这些话也并不是在无的放矢——他有兰夫人孕期时的医案为证。
同样知晓内情的宫远徵此时自然也在一边儿帮腔。
宫子羽听罢,已是气急败坏,怒目直视宫尚角,身为人子,他自然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并非父亲的亲生儿子,也断不肯接受宫尚角这完全不负责任的揣测,好端端的,他们凭什么就要怀疑他母亲的贞洁,质疑他与父亲的父子关系?
只是,宫子羽虽是本案的当事人,但他到底年岁不大,压根就不清楚昔年旧事究竟如何,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兰夫人身为执刃夫人,虽然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可却总是郁郁寡欢,没个笑脸,只是痴痴地望天望地,怀念故乡的山水人文、旧交故友,哪怕是见到他这个独子,也是面色淡淡的,嘴上会偶尔关怀一两句,但要说对他有多么亲近疼爱……宫子羽其实并不觉得。
至于母亲对父亲,那就更是冷漠少言了,在年幼的宫子羽那有限的记忆中,父亲每每见了母亲,便是舔着脸讨好不断,低三下四得紧,仿佛能得母亲一句好话,便足以叫他心满意足,开怀数日了,可母亲却总是不领父亲的情,对他爱答不理、冷若冰霜的。
宫子羽实在不想怀疑兰夫人仍旧心怀私情,但他也的确不知母亲为何会是如此作态,无法为她辩驳,更要紧的是,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可以自证身世清白,便只能一面有些恼羞成怒地上蹿下跳,一意反斥着,好似只没了毛的泼皮猴子,一面则无助地望向了在他心里十分可靠,也十分疼爱他的长辈——雾姬夫人。
——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份是否清白,便只能去寻旧时的人来问个清楚。而从前的事儿,除去老执刃与兰夫人,或许也只有当年曾是兰夫人侍女,后来又做了老执刃的妾室的雾姬最为了解了。
只是,雾姬虽然疼爱宫子羽,但说实话,她从来都是爱屋及乌,她是先爱兰夫人,而后才因兰夫人的缘故,喜爱宫子羽——兰夫人英年早逝,她家中业已不剩什么亲眷了,对雾姬而言,宫子羽是兰夫人唯一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她留下的最后一件活生生的遗物呢?
作为此事的幕后推手,雾姬原本还能沉默寡言,冷眼旁观着事态的发展,宫子羽的委屈与无助,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现下还不是她出头的最佳时机,她要等,等大家的猜疑心思都被宫尚角挑到了最高处,再来反口,如此便能叫他反噬其身,吃不了兜着走。
为着长远的好处,一时的委屈,子羽还是应当受一受的。
雾姬有些冷酷地想。
但大抵是听见宫尚角和宫远徵话里话外的都在猜疑兰夫人的清白——不错,质疑宫子羽的身世,可不就是在怀疑他生母的为人吗?
如此,一心向着这位旧主的雾姬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听了又听,到底是忍不住打破了自己原先的设想,她朝着长老们屈了屈膝,临阵倒戈道:“妾身却不知角公子、徵公子在说些什么?”
“兰夫人性情婉约,为人和善,在宫门之中素有美名,她虽与二位公子并无什么太深的往来,却也是位相当宽和的好长辈,与二位并无任何龃龉。正相反,兰夫人与角公子的母亲同出姑苏,既为妯娌关系,又以姐妹相称,自来亲厚,怎么您却……”
雾姬边说,边露出些艰涩难言的神色来——这是在变着法儿地给宫尚角上眼药呢。
上了一回眼药,她仍不死心,又追着询问,“您已经贵为一宫之主了,又因何要污蔑兰夫人这位与您无咎,又薄命的红颜呢?”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眼热那炙手可热的执刃之位,这才要挖空心思,给一个死人泼上私相授受的脏水,乃至动摇宫子羽的身世地位,消去他继承执刃之位的正当权利。
宫尚角有些讶异于雾姬的倒打一耙,这个消息不是雾姬透露给他的么?他手上这半卷医案不是雾姬亲自交予他的吗?说是要先给他半卷,剩下的那半卷她要留作后手,省得宫尚角翻脸不认人了,待宫尚角履约,送她离开宫门,她临走前,自然会将后半卷原样送给宫尚角。
宫尚角一看前半卷虽然未得,但他最关注也最需要的后半卷却已握在手中,已然够用,便也没再与雾姬多加争执。
可……她现在怎么又调转枪头,帮兰夫人和宫子羽说起话来了?
他不禁皱了皱眉,心里已然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来,宫远徵却并没思考那么多,他撇一撇嘴,只说:“夫人既然有这满腹锦绣,怎么不在老执刃在世的时候说?却要拖到这时候,再来与我们两兄弟争闹呢?要知道,我们也不过是不忍老执刃遭了蒙骗,也看不下去宫门血脉被人混淆,这才想要验明正身罢了。”
说实在的,若要论及宫子羽的身世问题……这可真不是宫尚角和宫远徵没事找事,而是这股子风言风语早在宫鸿羽在世之时就已被掀得沸沸扬扬了。
要想止息,这也很简单,只要他本人出来发话,再打杀一批不敬的下人,以儆效尤即可,对他这位大权在握的宫门执刃来说,难道是什么很难处理的事儿吗?
可怪就怪在,宫鸿羽从未替兰夫人和宫子羽澄清过流言,而是好似默认一般的,纵容了流言的传播与升腾。
换言之,就连宫鸿羽这个兰夫人的夫君,宫子羽的父亲,都不肯相信二人的清白,那他们这些局外人,又凭什么要相信呢?
说来说去,要么只能怪兰夫人不贞,要么就只能怪宫鸿羽没有身为丈夫的担当,不能保护妻儿,左右是怪不到他们头上的。
要不是先执刃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也不会乘着这股东风作乱不是?
雾姬面上一僵,也有些尴尬了,她既畏惧宫鸿羽,又有几分感激他,当然,因着兰夫人的缘故,她也确实是有些怨怪他的,怪他娶了兰夫人,生了宫子羽,却又不好好对待她们娘俩,但这都是些老黄历了,不值当深究多提,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要为宫子羽排除异己,免去宫尚角这个祸害。
也幸好她还留了一手,于是,雾姬骤然跪落在地,她哭丧着脸,状似委屈地掀开了底牌,“妾身也不知角公子是从何处拿来的半幅残卷,就敢说是兰夫人的医案,要知道,夫人的东西都被妾身妥当收拾起来了,又怎会无故遗落到角公子的手中呢?”
“但要说,与兰夫人孕期相近,还是同一位大夫看的诊,写的医案……”雾姬有些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宫尚角一眼,便又鼓起勇气,大声道,“那也就只有泠夫人了。”
——很显然,她是在暗指宫尚角偷梁换柱,以他母亲泠夫人的医案弄虚作假,来污蔑兰夫人与宫子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