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德尽力睁开双眼,干涩的空气和寒风让他逐渐有了困意,手指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告诉着他,他急需温暖。
可夜完全没有光亮的存在,一整个笼罩在天空之上,方俊德没有办法,他如果不走就无法及时赶到,返程的天气无法预测,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不过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现在走的路和曾经走过的路完全不同。
他只能专注地望着前方,听着发动机的轰隆声和闻着柴油机的烟气,就像捋直的舌头在牙齿中间来回碰撞。很快他的眉毛上多了一层白霜,不是因为水汽,而是因为下雪了。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预示,因为他还没有过梁,如果下大雪他可能被迫原路返回。好在风不再呼啸,转变为安静地下雪,气温也有所回转,即使微小,他僵硬的身子和双手也终于可以缓缓,只可惜雪完全没有停歇的样子,雪花好像连片地游荡在人间。
没多久他的肩膀上堆积了一层白雪,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他更加需要专注,不然身后沉重的货物极有可能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发生意外。
他清了清嗓子里被寒风刺激的痰,抬头望去不是平原也不是旷野,那是叫绵延的大山和崎岖的山路。
梁上没有泥土,只有碎石和陡峭,稍有不慎就会阴沟翻船,下去了便再也上不来,相较于天堑那般遥不可及,这里能看得见地面,但正因为能看见,能恍惚间预见自己摔成这黑夜中唯一的火光后,胆颤和紧张束缚了方俊德的双手和内心。
原本自己上梁还有月亮女神的祝福,可因为这磅礴大雪的云层遮挡住了月亮,让天空浮现出一股红色的不祥征兆,连同夜晚山沟在风中呈现的幽深漆黑呜咽哀嚎,让人更加畏惧前方,仿佛在面对无尽的黑暗,能够吞噬自己的黑暗。
这条路他和父亲不是第一次经历,可这样的情况他却是第一次经历,已经下雪有段时间了,而梁上更胜一筹。狭窄的路径和高耸的起伏让他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汗。
他很清楚,上梁不能松懈,半道停了车子就再也没有下去的可能,他需要尽快做出选择!要么及时掉头返回,兴许还没天亮就可以回家,要么就一口气走到底,要承担可能回不去的风险。
方俊德是个勇敢的人,他比一般人有胆子,但他不是鲁莽,他有自己的想法,胆大需要勇气可也需要慎重。车子距离上梁越来越近,他不能犹豫,错过了时机就失去选择。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甚至自己想到的不是自己可能出事,而是没了这批货的钱,家里过不了一个安稳的年。
发动机依旧在轰鸣,越是靠近前面的道路就越是没有底气,可方俊德几乎在一瞬间就下定了主意,哪怕脑海里有其他的选择。他没有丝毫减速,卯足马力用着刚上梁的最后一点动力,硬生生地扎进黑暗之中,凭借着三轮车微薄的灯光浅浅地照亮前进的路,可雪花不停的袭来,遮挡着视线让人生起一股焦急的紧迫感。
这股劲只有一会,一定要在下梁之前再换一次,他的脑海里回想着自己的想法,尽管手指已经回馈不出自己究竟抓到了什么,但他只能相信自己,在这样的漆黑夜晚,哪怕可能在未来无数的迷茫路段,困苦路段他都需要相信自己并坚持下去!!
就这样,方俊德凭借自己的胆识和判断,在距离过梁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快速换挡,让车子加快离开,这危险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后货物好像在倾斜,距离边缘也就不到两厘米。
下梁后刚从山径上下来后,方俊德松了一口气,一不留神还险些因为打滑翻车。这样的惊吓让他撑住一口气一直到了白天,准时赶到了地方。
因为下雪大多计划赶路送货的被迫终止,就算赶到也是周边附近较近的车子,唯独方俊德是最远的,卸下东西后,他才发现自己帽子上结的冰,好在可以跑进了熟人家蹭蹭暖炉和热水。
一晚上他几乎没有松懈过,疲劳和冷热交替的痛痒阵阵袭来,他坐在土炕上盘腿紧急救治着脚趾。昨晚的一切仿佛像梦一样,自己真的坚持了下来,望着窗外还在飘散的雪花,自己侥幸的同时也不免多了一丝担忧:还有回去的路呢!
临近过年,这场大雪几乎阻断了原本热闹的市区,好在方俊德把东西送到了,价钱也能比平时多一些,他舍不得下个馆子吃点好的,打算就在附近吃点东西。
方俊德呲牙咧嘴地感受着火盆和木烧炉子带来的温暖,一声声清脆地踩雪声和咳痰的浑厚嗓音伴随着红帘子被掀开,一股旱烟味踏进屋子。
一个穿着绿色厚大衣,额头有深深的三条长疤痕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烟嗓顺着鼻子喷出烟气,他看了一眼在火盆前瑟瑟发抖的方俊德,双手立刻靠向远处的火炉,“就你一个人!方子?”
方俊德惜字如金,这一晚上冻得他现在有些愣神,“我爸没来,这次就我一个人来!”
这个人和方俊德是同乡,只不过是父辈那一批的,大家都叫他老张,“哼!你爹还挺信任你,下这大雪让你赶过来,过梁不容易吧。”
“谁能知道白天好好的,夜里下这么大的雪!”
老张没说什么,摘下他的帽子,像被驴舔过一般的头发茂密地顶在他头上,晃了晃肩膀,不知为何一边点着头一边又继续抽烟。
“这大雪!你怎么回去?”
“看情况吧,我想着白天走!”
话刚说完,门再次被打开,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将眼神挪到门口。门帘再次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头白雪的年轻女子,她裹着一身红袄,臃肿的裤子让人以为她刚下月子,脸颊也被严寒狠狠地亲了一口。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老张笑眯眯地来了句,“呦,凤妹子今天下这大雪还有时间来我这?”
“哎呀,我爸非要让我把东西给你送过来。”
正说着,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两瓶酒放到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两瓶酒价格不菲,一旁的方俊德目光刚从酒瓶转移到老张,看着他的抬头纹更深了。
他没有出声,从进来到离开也就过了不到两分钟,这金凤就说了一句话,也没有逗留便离开了,他也不知老张和金凤父亲商讨了什么,也不想去知道。
他现在只想着该怎么回去,回去的路恐怕更难,梁上的路没人清理,雪太厚也不会有人走,如果不晴天自己可能要滞留好久。
老张再次嘬了一口烟,扭头看着方俊德,“吃饭了吗?”
“还没呢。”
他点点头,随后从兜里掏出一部破旧的按键手机,按键上满是泥垢,只见他一顿乱点后起身离开,没一会就回来了,再次重复了一遍暖手的过程,“中午跟着我去吃饭吧,这大雪天你也不用急着回。”
寒风一吹卷起沉寂在地面上的雪花,已经是第三天的大雪了,出村子的路已经被堵住,全村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打通道路,哪怕今天刚刚完成的任务,经过一个夜晚依旧恢复到从前的迹象。
全家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在上学,唯独方俊德走出了大山,可这次他一去不复返让全家人都挂念着。
临近过年,有钱人家买点猪肉,没人杀猪都指着几头猪过日子,可方俊德的家里等着他的归来,唯独清楚的是方敬中刚在村委会接完电话,知道方俊德平安无恙,只是雪太大没法立刻赶回来。
往年只有偶尔的串门和走访亲戚,两手空空是常态,没有尴尬和脸色,因为大家都懂彼此家境如何,款待的东西也没有好坏之分,人家愿意拿就拿着,拿不出来也没关系。
门槛前的雪已经快要被踏实了,李秀婷忙前忙后地回来折腾着,喂完猪还要收拾屋子周边过道的白雪。望着戴着帽子弓着背抱着柴火一只手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肿大了一圈的母亲回来,她立刻奔上前帮忙。
门口的路却被藏的深不见底,这一场雪不知何时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