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起来活动,原野很紧张。当脚触到地面时,那种久违的触感,虽然有些绵软,便足以让他激动得笑出了声。
“一个世纪”的煎熬没有白受。
站立还是有些吃力,原野急得直冒汗。但伊凡妈妈一个劲地说,通过康复训练便可以恢复,但是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再受伤可就不好了。这次,她是特意赶过来看他的。
躺回到床上时,感觉已经不一样了。解除了束缚,连心也获得了自由。
可是这种自由的感觉是短暂的。赵政毅的到来,又把他拉回黑暗的深渊里。是啊,好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知道前面是个怎样的陷阱等着他呢。
最常来看原野的除了秦伊凡就是赵政毅。
虽然赵政毅也是个警察,但原野感觉得到,他不像那些警察那么严肃,对他也不像警察对待犯罪嫌疑人的态度。说实话,他更像个慈祥的长辈。
原野知道他是个局长,不过也有人叫他队长。他总是语气和善,除了关心他的病情和治疗情况,还会鼓励鼓励他。
他最常说的话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原野不知道赵政毅所说的光明在哪儿!对于原野来说,光明就是还他清白。赵政毅从不提及此事,门口照例每天有人站岗。
第一次见赵政毅的场景,原野印象深刻。他很着急,看得出来是真急,急得脸都红了,不停地揩额头上的汗。他进门就先把人挨个骂了一遍,然后走到他床边,看了他半天,脸上的表情多了些无奈。他对着原野张了张嘴,“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还真小看你小子啦!”
除此之外,他从没提过案件的事,反倒对他在山里的事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不过,原野仍然心存芥蒂。他觉得他这么做自有他的目的。他才不会上他的当,反而更加了两分戒心。
所以不论赵政毅再热情,表现的再关心,原野都是一副冷面孔。任凭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大多时候,见原野不理会他,赵政毅便叹一口气,说一句,“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摇着头无趣地走了。可过不了几天,赵政毅又带着笑容,颠儿颠儿的来。
有时候,原野真有些不忍心那么对他。可是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固心理防线。
那天,赵政毅把那本书递到他面前说:“你还记得这本书吗?”
原野看了一眼,有些吃惊,这本书他怎能不记得!他惊讶赵政毅是怎么把它翻出来的!
赵政毅看他只是瞪眼,不说话,继续说:“全英文版,八岁的时候,你就能看得懂吗?恐怕看这种书的人不多。从出版时间和纸质来看,它有年头了,不应该是你买的吧?况且你们那个小县城不大可能买到这种书。”
“噢,对了,扉页上有赠言。是铭送给瑛的。铭是谁?瑛又是谁?里面有几页撕掉了,是你撕的吗?”
“你是在审问我吗?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别紧张,你不是嫌疑人,我也不是在审问你,我只是想了解你八岁以前的事情。那似乎是一片空白。”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为什么对别人的**这么感兴趣。猎奇是你的职业病吗?”
“如果你想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不必!”
他们想知道的,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即便他痛哭流涕跪在他们面前说:“我是被冤枉的!”他们也不会相信。
这次,赵政毅又是乐呵呵的进来的。原野一看见他便敛了笑容,十分的严肃外加十二分的警惕。
“感觉怎么样?”
原野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怎么?这么严肃,眼睛里还有敌意!仇恨!”
原野干脆把头扭到一边。
“听说你能下地活动啦,真为你高兴!”
“你们要怎么样就来吧!”
“这样的话,有没有想起什么想跟我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就算你是被冤枉的,你总该为自己辩解。”
“没有用,有谁会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言不由衷!”
“你不是一直给自己喊冤吗!我现在相信你了,怎么还言不由衷了!”
“那你为什么每天派人像看管犯人一样看着我。”
“那是为了保护你。起先我还真小看你了!我真没想到,你小子身手那么好。我不能再让你出事。”
“保护!花言巧语!应该是看管才对吧!我还能怎么样呢,整天绑在床上。况且,我也不想以后的日子在轮椅上度过,即使是坐牢。”
“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罪啦?”
“是你们把罪名强加在我身上。”
“可是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原野有些相信他了,说:“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真凶是谁。”
“是谁?”
“至少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我替他顶罪。”
见原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赵政毅着慌地说:“你小子别着急吗,小心伤了自己!你先不要激动,是我们搞错了。法网恢恢,不会让他逍遥法外,你不用替谁顶罪。”
“搞错了!说得这么轻巧!……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嘛。我的人生就这样被你们毁了!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让我平白无故承受这些!”
“对,没错!你的愤怒我完全可以理解!任凭谁受到这一种不白之冤都会愤怒。可是,现在,希望你能听我说,原野,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你相信吗?”
原野愣住了。
“有些事情,我想现在可以跟你聊一聊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原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赵政毅。
“我还是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听吗?”
原野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使劲点了点头。
“我曾经有一个战友,叫肖建国。他选择了家庭,转业后到分局当了一名基层警察。”
“哦!”原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一个警察模糊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明白了,第一次见到纪桂堂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大概就来源于对父亲深层次的记忆。
赵政毅接着说:“虽然工作很忙很累,但他总是说,能够和家人在一起,他很幸福!他有一位贤惠能干的妻子,家里大小事情都不用他操心,还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大的叫凌风,小的叫凌云。两个小家伙我见过,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白白胖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我不只一次地抱过他们!”
“那后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原野打断他的话,急切地问。
“在孩子两岁的时候,肖建国和凌云一起出了事。”
回忆起这段往事,赵政毅心情沉重,声音也变得低沉缓慢,讲到这里时几乎讲不下去了。
原野再一次催促他:“他们怎么了?”
“那天,肖建国休息,夫妻俩带两个孩子去乡下玩。两个孩子喂小兔子,追鸡打狗,玩得很开心。凌云要上厕所,肖建国就带他去了。他妻子带着凌风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们父子回来,到厕所找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听到这里,原野的心早就揪成了一团,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阵紧过一阵,“后来呢?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他的妻子被告知,肖建国死在附近一个的养殖场。用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结论是自杀,畏罪自杀。凌云不知去向,从此下落不明。”
原野听着听着,就想起他常做的那个噩梦。突然梦里的东西和现实发生了某种连接,那种窒息感和恐惧感,成倍放大后,从梦境里跳脱出来,出现在现实中。原野猝不及防似一下被它缠住坠入深渊。他突然觉得脑袋炸裂了般,剧烈地疼痛,汗珠子涔涔地从额头上渗出。他锁紧了眉,两只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呼吸急促到几乎要窒息的感觉。
秦伊凡推门闯了进来,几步奔到原野的床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抚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深呼吸,深呼吸,慢慢放轻松!一切都过去了!”
赵政毅看着原野,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慈爱的眼里含着泪。他知道,小小的他当时可能就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原野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半个小时以后,基本恢复了平静。
赵政毅不忍心再刺激他,起身说:“看来你今天有些累了,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我们改天聊!”
原野说:“我没事!刚刚你的话触发了我的噩梦,突然就头疼难忍!”
“什么样的噩梦?”
“这种噩梦我不止一次地做过。有时候场景不太一样。基本上相同的是一只野兽,一个被杀害的人和他绝望的眼神,巨大的声响,血光飞溅,一片血红。野兽布满血丝的棕黄色的眼睛,最后是恐惧和濒死的窒息感!”
赵政毅说:“那你记得当时的事情吗?或者什么人?”
原野摇头。
看来,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恐惧和窒息感,它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里。赵政毅说:“这也难怪,你那时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
原野说:“后来呢?那个人!和我长得一样的人!”
“噢……”赵政毅回过神,继续讲,“最终这位母亲把所有的爱都放在凌风身上。你知道,有时候爱太多了也不是一件好事。他很少回家,和些不好的人混在一起。这个案子,可能和肖凌风有关。因为他和你长得太像了,所以误抓了你。”
原野沉默了。许久,目光凝视着天花板,只是那么蹙着眉头默默地望着,安静得好像失去了知觉。他摇了摇头,喉节上下动了几下,从口腔里发出一点颤抖的声音:“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只是碰巧长得像而已。”
“孩子!你就是凌云!”
“不是,我不是,我更不会有那样禽兽不如的哥哥。”原野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赵政毅颓然低了头,轻叹道:“也好,突然要你面对这么多事,确实一下很难接受。以后慢慢再说。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身体养好。”
“原野,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去的紫金山,是什么人带你去的?那个把你扶养到八岁的人是谁?”
原野低头不语,他的内心矛盾纠结。
“发案那天,你是回紫金山找他了吗?“
“是的!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没有找到他!”
““我知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他是个神秘的人,你对他也有很多的疑问,你也想了解他!”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爷爷总是一身白衣。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披麻戴孝。我一直以为我是树上结出来的,是被他从摘回来的。直到我离开的前几天,他才跟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一个男人带我去的,暴雪封山,他坠落悬崖摔死了。我挂在树杈上,幸存下来。”
“那个人的尸体呢?你知不知道被埋藏在哪里了?”
“没有了!开春我爷爷再去看时,尸体已经不在了。恐怕已经被野兽分食了!”
赵政毅脸色暗了暗,线索似乎又一次断了。他依然无法知道真相。
原野说:“我想见我的父母。”
话筒里听到原耀祖的声音,原野已经泣不成声,叫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话筒里传来原耀祖温和的喋喋不休的安慰,“儿子,你受委屈了,爸爸知道!撑不住了就哭一哭,不丢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儿子,没事了!你的事赵局长早就告诉我们了,怕影响你治疗,一直没敢去看你。明天我们就去,啊!你别着急!”
原野从话筒里隐约听到女人抑制不住的啜泣声,那是杜桂芬特有的,带着梆子腔抑扬婉转。她就坐在电话边,正尽力把耳朵凑在原耀祖手里的话筒上。
原野抹了把眼泪说:“妈妈她,还好吗?”
话筒那边是片刻的卡顿,原耀祖猛然反应过来说:“哦!哦哦哦!她呀!挺好的!就是妇道人家,就爱抹泪的。”
挂断电话,原野沉默了好久。他知道,他出事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他,最难过的就是原耀祖和杜桂芬了。原耀祖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偏偏遇着这么丢脸的事。无法想象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是赵政毅的声音。
“打算!”原野一阵苦笑,“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想!”
赵政毅说:“哦!是啊!是我操之过急了。你现在可以想想了,你的前途和未来,将要走的道路。”
“几个小时前,我还绝望着我这辈子完了,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该进监狱了。就像几个月前,突如其来的灾难眨眼间摧毁了我的一切。现在问我的打算。你不知道,我本来充满信心,我的前途光明一片。可现在一切都错过了。”
“原野,我看过你的档案。显然,你喜欢警察这个职业。”
“是啊,当警察曾经是我的梦想!”
“那现在呢?”
“现在!经过这么多事,我已经被打败了。机会已经错过,时光不会重来!”
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复读恐怕都来不及了。要考上同一所大学不可能了。”他苦笑道:“那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我的梦想。”
“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实现你当初的梦想,你还愿意当警察吗?”
原野疑惑地盯着赵队长的脸,赵政毅笑道,“不是开玩笑,当真的。”看原野叹着气垂了头,赵政毅皱起眉头继续说:“怎么,没有信心了。”看原野点头,赵政毅的心一缩紧,紧跟着说:“对自己,还是对警察。”
“我突然感觉,做为警察并不是我原来想象中威风八面、正气凛然、英雄形象,做警察更多的是责任,站在是与非分界线上的坚守与从容,首先要战胜的是自己。我在重新审视这个职业。不过我不会放弃这个梦想,如果有机会,我仍想实现。”
“有长进,有气魄,有度量。你再次让我刮目相看。好吧,你愿不愿意加入利剑战队。”
“怎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这是个特殊机构,多执行一些特殊任务。目前我是这个战队的负责人。当然,要加入这个特殊组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组织对成员要求很高。但你具备这样的素质。你必须在两年时间里完成指定大学课程的学习,当然,如果你可以加修你喜欢的课程。同时,你要通过专业技能的培训考核。那是很苦的。”
“你觉得我会怕吃苦吗?”
“还有,你将不再是你自己了。你会有新的身份。对上级命令要绝对服从。”
“组织成员都是单独行动,彼此互不相识,只与我保持单线联系。但请你相信,你并不孤单。”
“这是一项危险性很高的职业,职业的特殊性也对人提出更高的要求。”
“我不怕危险,我喜欢挑战。”
“我相信你。好好配合医生做好复健训练,我等你来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