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藩王制度的隐患,远比朱雄英刚才计算的俸禄问题更为复杂,也更为致命。
他没有继续深入,是不想再过度惊吓眼前这两个已经被震撼到麻木的“老家伙”。
要知道,大明的藩王们,名为圈养,实则在各自的封国内如同土皇帝,作威作福。
朝廷为了省事,只要藩王不公开扯旗造反,
便对其在封地内的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是省心了,可封地里的百姓却遭了殃。
他们不仅要承担朝廷沉重的赋税徭役,还要忍受藩王及其爪牙的层层盘剥,
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更要命的是,皇帝每次册封藩王,都会赏赐大量土地。
这无疑是在本就严峻的土地兼并问题上火上浇油。
远的不说,就说那位万历皇帝,为了封赏他最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一次就划拨了河南、山东两省共计两万顷的良田!
注意,这还只是“赐田”,是藩王俸禄之外的额外赏赐!
单单这一项,就让多少原本拥有土地的百姓流离失所,断了活路?
最终,那位脑满肠肥的福王朱常洵,在李自成攻破洛阳时,
被愤怒的农民军抓住,落得个被“福禄宴”的悲惨下场。
然而,即便藩王制度弊端如此之多,削藩,却绝不能像朱允炆那般鲁莽行事。
否则,只会重蹈覆辙,将那些手握兵权的叔叔们逼上梁山。
看看朱允炆重用的那帮文臣,黄子澄、齐泰之流,
除了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还能干出什么?
指望这群只会空谈误国、甚至能干出自毁长城蠢事的人来治理国家?
简直是痴人说梦!
无非是重复前宋重文轻武的老路罢了。
大明,不过是换一种死法而已。
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朱雄英自然不会采用。
想到这里,朱雄英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朱元璋刚才的想法。
“爷爷,削藩是肯定不能削的。”
“如果按照朱允炆那种搞法,大明看似没了藩王掣肘,但朱家皇室同样也失去了屏障,再无可用之人。”
“这等于是自毁长城!”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长此以往,必然重演东汉末年主弱臣强的局面。”
“整个大汉天下,皇室宗亲几乎凋零殆尽,能拿得出手的寥寥无几。”
“皇帝被外戚和世家大族轮番欺凌,身边竟无一个可信的刘姓宗亲可用,最后只能依赖宦官。”
“宦官弄权,最终酿成十常侍之乱,引得董卓进京,天下大乱,这难道不是自取灭亡之道?”
朱元璋和蓝玉听得连连点头,冷汗涔涔。
东汉吸取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不再大封同姓王,结果矫枉过正。
等到外戚、世家坐大,皇帝才猛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只能依靠宦官这柄双刃剑来制衡。
宦官虽是天子家奴,天然依附皇权,可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
野心便会疯狂滋长,反噬自身。
更可怕的是,汉灵帝病急乱投医,听信谗言设立州牧,
名为代天子牧守一方,实则制造了无数拥兵自重的军阀。
那些外姓州牧,虽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甚至更为跋扈。
最终,刘氏天下分崩离析,群雄并起。
纵观整个汉末三国,刘姓宗亲中,
除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刘表和暗弱无能的刘璋,还能数出谁来?
虽然后来出了个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在蜀地建立了季汉政权,延续汉祚。
但放眼成千上万的刘氏宗亲,最终只出了这么一个苦苦支撑的偏安政权,
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更何况,蜀汉终究只是割据一方,徒有大汉之名,却无一统天下之实。
朱雄英看着陷入沉思的两人,继续说道:
“若是强行削藩,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大明就会面临和东汉末年同样的困境。”
朱元璋闻言,脸色愈发凝重,沉声道:
“乖孙说得不错,爷爷懂你的意思。”
“藩王是不能没有。”
“正如你之前所言,‘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这天下的藩王再怎么乱,终究还是姓朱的自家人在争。”
说到这里,朱元璋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自家人的内斗,往往比外姓人争夺天下更加残酷无情。
外姓人争天下,或许还会顾忌名声,讲究些策略。
可自己人造反,一旦撕破脸皮,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强如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后,
也是毫不犹豫地杀掉了自己的亲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而非囚禁。
恐怕也只有自己,在亲侄子朱文正谋反之后,念及旧情和其守卫洪都的功劳,
最终选择了囚禁而非处死。
想到此处,朱元璋不由得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死后不久,他寄予厚望的皇太孙朱允炆,
和他最为倚重的四子朱棣之间,便爆发了一场惨烈无比的“靖难之役”。
最终,朱棣夺取了皇位,也像李世民一样,
不惜一切代价搜捕失踪的朱允炆,务求斩草除根,方能安心。
朱元璋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说道:
“但是,如果没有藩王镇守四方,没有姓朱的人领兵,”
“一旦遇上主少国疑,或是孱弱昏聩之君……”
“那这天下,最终还会是咱朱家的天下吗?”
“又会落入什么人的手里?”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因为他之前一度想要确立的继承人朱允炆,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被那帮腐儒文臣蛊惑,竟然能说出“削藩”和“圣天子垂拱而治”这种蠢话!
简直是愚不可及!
朱元璋没有明说,但在朱雄英看来,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历史上,崇祯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缢殉国之时,南方的大明朝廷其实并未受到致命打击。
富庶的江南依旧完好,甚至可以说,甩掉了北方沉重的包袱,南方反而能过得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南方的文武大臣们齐心协力,重新拥立一位宗室藩王为帝,
凭借江南的财赋和半壁江山,不说恢复中原,至少也能划江而治,延续国祚。
然而,历史上的南明是怎么做的呢?
那些东林党人、阉党余孽,拥立福王朱由崧等人为帝,根本不是为了匡扶大明江山,
而是为了各自的私利!
手里有皇帝和没皇帝,那可是两个概念。
有皇帝,哪怕是割据一方,也拥有天然的法统和正义性。
没有皇帝,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于是乎,南明的皇帝们如同走马灯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被拥立,
又一个接一个地被出卖、抛弃。
甚至出现了同时存在三个“正统”朝廷的荒唐局面。
这些所谓的“朝廷”,不仅不思联合抗敌,反而互相倾轧,内斗不休。
最终的结局,就是被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建奴逐个击破,身死国灭。
南明末代皇帝永历帝的下场更是凄惨,
流亡缅甸,受尽藩属国的屈辱,最后还被吴三桂像撵狗一样抓回云南,用弓弦活活勒死。
唯一让人稍感欣慰的是,那些出卖皇帝、出卖国家的前明官员们,大多也没有好下场。
被利用完之后,就像垃圾一样被一脚踢开,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不得善终的下场。
反倒是在孤悬海外的郑成功政权,一直高举反清复明的旗帜,坚决抗击建奴,
最终竟存续了二十多年,成为整个南明时期存活时间最长的“朱明”政权。
想到这些可能发生的惨剧,朱元璋后背一阵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目光灼灼地看向朱雄英,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
“那按照乖孙你的说法,这藩王的问题,到底应该如何解决才好?”
一旁的蓝玉也是一脸紧张,竖起了耳朵。
这不仅仅关系到藩王的问题,更关系到整个大明王朝的生死存亡!
朱雄英看着两人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
“藩王的解决办法,其实也简单。”
“既不能像现在这样,完全由朝廷财政供养,最终拖垮国家。”
“也不能像汉武帝那样,搞什么‘推恩令’,导致宗室力量彻底瓦解,皇权孤立无援。”
“这两条路,都是死路一条。”
“唯有取其中道,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策。”
朱元璋闻言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急切追问:
“中庸之道?刚柔并济?”
“乖孙,快给爷爷仔细说说,到底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