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传来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六个时辰,足够让流言变成淬毒的箭。”
他屈指轻叩案几,一叠话本从袖中滑出,“晏姑娘的新作《落难娇娥》,如今正在茶楼传唱。”
卫云姝翻开封皮的手蓦地顿住。泛黄纸页上,墨绘的女子被数双大手撕开罗裙,题词写着“玉碎瓦全”四字。
她忽然低笑出声,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插图:“画师该剜目——本宫的蹙金云纹腰带,怎会系在这种粗劣襦裙上?”
“你...”顾暄倏地逼近,鬼面獠牙几乎贴上她鼻尖,“就为看司徒长恭是否信你,甘愿赌上清誉?”
熏笼爆出个火星,卫云姝仰头望进他眼底。面具眼孔处隐约可见朱砂痣,与梦中白孔雀身旁的身影渐渐重合。
她忽然伸手扣住冰冷铁面:“公子以什么身份质问本宫?是救命恩人,还是...”指尖缓缓下移,停在剧烈跳动的颈脉处,“别有居心之徒?”
顾暄干咳两声,“公主带回来的人,准备什么时候见?”
“此刻。”
阴湿的青苔顺着石阶爬上铁栅,地牢深处传来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
桑德柱被倒悬在刑架上,仅剩的右臂被铁环扣出深紫色淤痕,塞着铁球的口腔不断溢出混着血丝的涎水。
卫云姝绣着金线凤尾的锦靴踏碎满地月光,顾暄手中提灯映亮她半边侧脸。
摇曳的火光里,桑德柱看清她鬓间那支赤金步摇——正是昨夜屠尽山寨时,簪尖滴着血的那支。
“取出来。”玉指轻点,铁球坠地发出闷响。桑德柱啐出血沫,额角青筋暴起:“活该千人骑的贱人......”
咒骂声戛然而止。
卫云姝正用绢帕慢条斯理擦拭银针,针尖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这场景让桑德柱想起昨夜——两百悍匪的哀嚎声中,这女人也是这样含笑将银针刺入他的穴脉。
“牵机散的滋味,可还记得?”素手轻扬,白玉瓶塞滚落在地。
甜腻异香漫开的刹那,桑德柱瞳孔骤缩。
牵机散剧毒,那是苍南战场渗入骨髓的噩梦,箭雨破空时,他亲眼见着中箭的弟兄们抓烂自己的皮肉。
倒刺长鞭浸入药粉时发出“滋滋“轻响,卫云姝腕间翡翠镯子撞在刑架上,碎成三截。
“啪!”
鞭梢卷走肩头血肉时,桑德柱竟笑出声:“当年就该让......”话音未落,万蚁噬骨的痒意顺着伤口钻进骨髓。
他疯狂扭动身躯,铁链在石壁上刮出火星,像极了那夜焚烧村落的火光。
“苍南军功换的免死金牌,在青州够买三百童男童女吧?”卫云姝突然俯身,簪尖抵住桑德柱痉挛的喉结。
顾暄皱眉看向石壁暗格,那里整齐码着七十八对孩童的银镯。昨夜清剿山寨时,他们在后山挖出的何止这些。
桑德柱的嘶吼渐渐变成呜咽,溃烂的皮肉下可见森森白骨。
地牢突然响起琵琶声。
两个鬼面侍卫抬着焦尾琴进来时,卫云姝正用染血的绢帕包起翡翠碎片。琴弦震颤的韵律与惨叫声奇异地合拍,顾暄望着她映在墙上的剪影,忽然想起三年前漠北雪原上,那只撕碎狼群的赤狐。
地牢里回荡着皮鞭破空之声,桑德柱布满血痂的胸膛剧烈起伏。
第三鞭落下时,他脖颈青筋暴起,头颅重重撞向身后刑架:“杀了我!”
极致的疼痛会吞噬记忆,此刻他早已忘却昨日银针刺穴之痛——若说彼时尚可忍耐,此刻的痛楚竟是百倍不止。
断裂的指甲抠进刑架木纹,他嘶吼着污言秽语:“毒妇!早就该将你千刀万剐......”
第四鞭抽得他下颌开裂,腥甜涌上喉头。
他忽然想起晏姑娘说过的话:牵机散需即刻剜去染毒血肉,否则毒素会从肌理蚀向脏腑,令中毒者看着自己溃烂至死。
当初弟弟桑德刚便是承受不住这般折磨,策马冲入敌阵自寻了断。
而今这三十鞭早已抽碎他全身皮肉,纵使剜肉刮骨,又该从何处下手?
“啪!”
第十六鞭撕裂后背时,桑德柱突然发笑。血沫顺着嘴角滴落,他盯着卫云姝绣金线的裙裾:“待老子化成厉鬼......”
“二十八。”
卫云姝充耳不闻,手腕翻转间鞭影如蛇。当第三十鞭落下,刑架上已辨不出人形,唯余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尚能窥见五官。
侍卫正要上前查看,却见她忽然逼近刑架半步。
“当心!”侍卫长刀出鞘半寸。
顾暄抬手制止,目光掠过女子单薄肩头。
卫云姝浑然未觉身后动静,俯身直视桑德柱充血的双眼:“以为必死无疑?毕竟晏茉说过——”她指尖轻点自己裸露的脖颈,“牵机散无解,唯剜肉断骨可活?”
“你......”桑德柱喉间发出嗬嗬声响。
“可知桑德刚本不必死?”她突然甩开染血长鞭,铁链撞击声惊起暗处鼠群,“二十年前桑老太医便传下解毒方剂,西魏三岁药童都能配制的解药,偏你们晏姑娘......”
话音未落,血人突然暴起:“休想污蔑晏姑娘!”
残缺的牙齿咬破舌尖,他啐出血水:“是老子要绑你!与晏姑娘无关!”
卫云姝偏头避开飞溅的污血,鬓间珠钗纹丝未动:“倒是条忠犬。”
她抚过鞭柄镶嵌的孔雀石,忽而轻笑:“牵机树生于东陵六部沼泽,其毒可令创口溃烂三月不止——二十年前苍南关为何能守住?”
桑德柱瞳孔骤缩。那年父亲尚在,总念叨着桑老太医穷尽毕生研制解毒散。
不对!晏姑娘分明说此毒罕见......
“彼时东陵箭阵铺天盖地,若真如晏茉所言无药可解,”卫云姝抽出侍卫佩刀,寒光映出刑架上扭曲的面容:“当年三万守军早该化作白骨,何来今日你我对话?”
刀尖挑起染血的囚衣,她声音陡然转冷:“你弟弟本可活!那些自戕的将士本可活!晏茉一句‘无解’,就葬送七百二十三条性命!”
“你胡说!”桑德柱疯狂挣动铁链,伤口崩裂也浑然不觉。
“晏茉需要**试药啊。”卫云姝突然截断话头,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血泊:“三年前她救你用的缝合术,如今可曾用在其他伤兵身上?”
地牢陷入死寂,唯闻血滴坠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