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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门36天局 第1章 惊变

作者:小说故事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4-04 00:27:11 来源:小说旗

1

公元前六○七年的某一天,晋国绛城(山西绛县)内,酝酿着一场杀机。

时值九月,秋风萧飒,天不雨,地也枯。

这一夜,群星才移位,谯鼓敲三更,天地一片灰暗。整个绛城正处在沉睡中,连汾河也流不出声音。却有一个汉子,携着利刀,以黑布蒙面,避开巡城的甲士,穿过大街又没入小巷……他是一名刺客!但他并非职业杀手。

他本是个穷小子,食不饱腹,衣不蔽体,险些饿死在路旁,偶然被一个大夫收留,成为那里的食客。从此吃主人的、穿主人的,使他恢复了人样。他感激不尽也惭愧有余,他暗地里默默许下心愿:有朝一日,愿以一死报答主人的救命大恩。神差鬼使,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他看来,恩人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也是他的再生父母,谁敢与恩人为敌,就与他不共戴天!“我宁愿死掉一百次,也不让恩人损去半根汗毛。”他确实在主人面前这样发誓了,所以今夜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充当刺客。他告别主人,勇往直前,借着夜幕的掩护,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这里是晋国大正卿的府第,高墙若城池,防备尤其森严。然而,不知是主人疏忽,还是故意设下机关,靠近门首有棵大槐树,其中有一粗大的枝干,犹如独木桥一样,延伸向围墙。刺客眼尖,立即发现了这个破绽,于是如松鼠般,顺着槐树枝干往上攀爬,如猴子一样地敏捷,很快就通过“独木桥”,轻身一跳,便落入府内,神不知来鬼不觉。

刺客略作了几次深呼吸之后,极目环视四周,但见府中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才后悔事前没有弄明白,这个冤家对头,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是夜宿在那一间屋里?如今黑黝黝地,如何下手?他极想抓个活口迫问,偏偏既不见巡夜之人,又未闻任何的脚步声。

转眼间,谯楼鼓报五更。

刺客急了,眼看即将天亮,错过时机,有何颜面去见主人?

忽然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刺客侧耳倾听,厅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但见里面光影幢幢,有个家奴正伺候主人穿着朝服。刺客判断:那主人就是他的目标,于是握紧利器,悄然无声地向他迫近。

这位主人,乃是晋国大正卿赵盾。他号宣子,先父赵衰,曾是晋文公重耳的第一等功臣,也是晋国第

一卿。那时的赵盾只居佐中军之职。赵衰去世后的第

二年,赵盾就升为中军元帅,开始执掌国政。他制定章程,修订刑法律令;清理狱囚积案,清除旧政弊端;恢复被废除的官职,举荐任用沉沦的贤人……令无不行,法无不施,莫道臣僚敬而畏之,就连晋君也怕他三分。

眼下,赵盾作梦也想到,刺客就在眼前,性命危如累卵。而且刺客正步步迫近,那手中的利器将如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

赵盾穿罢朝服,正想赶赴早朝,因天色未明,故端端正正地坐以待旦。但他没有闲坐着,一心还牵挂着国事。他在怀念晋文公的同时,又感叹不已:想当年晋文公重耳,遭骊姬之难,亡命国外,颠沛流离于狄、郑、卫、齐、曹、楚、秦诸国,前后十九年,历尽了艰难险阻,终于得以入晋主,建立了赫赫的霸业。直至晋襄公,霸业仍不衰。然而,一代的国君坐享其成,不但无志于诸侯,更有失为君之道,能不使他顿生远虑?

刺客更加迫近了,甚至已可清晰地听到赵盾轻微的呼吸声,再看看周围,竟无一人护卫,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赵盾在挂念国事,想到忧虑处,发出一声长叹!刺客却闻声为之一惊,但觉这叹息之声,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蓦地,又见赵盾站了起来,像是面对国君询问,

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虔诚地说道:“啊,主公!臣一心只为社稷着想呀!”刺客突然一震,手中的利刃险些落地。

说句实在话,按照眼前的情势,要刺杀赵盾非常容易得手。偏偏刺客愈是接近愈是犹豫不决,特别是当他发现座椅上的赵盾,朝衣朝冠,整整齐齐,目不斜视,端然而坐时,对赵盾的敌意已经减去了一半。方才又闻此语,更使他震惊了!不由思道:不忘恭敬主公,时时心念百姓,分明是个忠臣,岂似主人所说的那样,专权欺主?

他迟疑了,觉得手中的利器重有千斤,怎么办呢?杀害忠良,是不忠;违背主人的命令,是无信。两件中有了一件,就不如死去……

犹豫不决的刺客,终于暴露了身影出来。“啊,捉刺客!”

喊叫声动了全府,但见赵盾的儿子赵朔,以及车右(车来位于仆者之右的武士)示眯明(音拾米明),率领着家丁,从不同的方向涌出,刺客立即陷入了重围。

“住手!不许伤害他!”赵盾忽然制止众人。只这一句话,更令刺客感动,他不由自主地扔下利器,昂首说道:

“啊!赵正卿,赵相国!小人名叫钮麑(音除尼),宁愿违背主人的命令,也不忍杀害忠良,我今日自尽而死,恐尚有后来者,望相国千万提防!”

自称钮麑者,说完最后一句话,突然往门外冲去。赵府家丁来不及追赶,却见他一头撞向槐树,即时脑浆迸裂而亡!

死者的血,溅向四方,围观者都愣住了!“这古怪的刺客来自何方?”“又是受了谁的指使?”众人纷纷猜测,却不得要领。

“父亲,莫非刺客正是受仇家派遣?”年轻的赵朔问道。

赵盾顾不上回答,刺客的话还在耳边回旋,他联想翩翩而起,不由悚然心惊。他想起了晋宫,想起了国君晋公……

晋灵公,名夷皋,晋襄公去世的时候,嫡子夷皋才七岁。当时的相国赵盾,想在晋襄公诸子之中,择贤长而立,以稳定政局,无奈夷皋之母襄夫人苦苦哀求,只好立之。初时,晋公对赵盾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但年长之后,君臣貌合神离,到后来竟宠用阿谀逢迎的奸邪小人,与赵盾日渐疏离。尤其近年来,年齿徒长的晋灵公,不仅胸无大志,反而向百姓加重赋税,用民脂民膏,在绛城内筑起了一座桃园,园中建造了三层高台,中间又建起一座绛霄楼,睹之令人心痛。更过分的是,晋灵公常常登上高台,游戏取乐之外,居然听人挑唆,把聚观的百姓当作鸟兽,命左右

一起弹射,可怜的众多百姓,有的被削去耳朵,有的被弹去眼睛,一个个头破血流……

更有甚者,宫中有一个厨子,只因为煮烧熊掌未能熟透,晋灵公竟命人把他砍为数段,命内侍弃于野外,简直惨不忍睹。

对此,正直的大臣屡进谏,谁料晋灵公口头上知过,背后却变本加厉。赵盾实在忍不住,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不顾一切地把晋灵公阻挡在桃园之外,厉声谏道:

“主公,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u0027主公放弹打人,又因小过肢解厨子,人命至重,滥杀如此,难道不怕众叛亲离?臣不忍坐视君国之危亡,故敢直言不讳,乞望主公改革前非,使晋国危而复安。”

赵盾记得,当时晋灵公的脸色极为难看,身后的那些奸邪小人,更是咬牙切齿——难道因此结下大怨?又莫非刺客正与这些小人有关?

想到此,他既惊心,更觉愤慨!这时,赵盾的车右示眯明禀道:

“老相国,时辰已到,车乘已准备好了,相国是否赴早朝?”

“谁说不赴早朝?登车!”赵盾便欲动身。“相国今日万万不可上朝!”示眯明阻挡说。“为什么?”

“方才刺客临死之前,分明提醒相国,恐有后来者,望相国千万提防!相国若上朝,谁能保无他变?”

“是啊!”赵朔也表赞同,说:“父亲不可灯蛾扑火。”

“不!主公既然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何足挂齿!”

赵盾不顾大家劝阻,吩咐家人,将麑的尸体埋在槐树之侧,毅然转身登车,直奔晋官而去。

放心不下的赵朔,立即命人暗中跟随,并作好应变的准备。

奇怪的是,赵盾倒平安无事,而且一连多日,不见有何风波。

2

一只猛犬号称“神獒”,身高三尺,色如火炭,堪称为“犬王”。一旦咆哮起来,更如野狼吼嘹,闻者无不悚然。

这一处花中,有一空旷的草坪,本是供主人练武用的。不知什么原因,神犬被拴在这里,全身又被链锁住,正经受着饥饿的折磨,怪不得咆哮不休。偏偏就在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猎物,那猎物非禽非兽、非猪非羊,竟是一个人。那人身穿紫袍,一袭官服,留着一脸美须,极像当朝的一位大臣。他站立那里,道是活人,却一动也不动;说是僵尸,偏偏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腥味,对狗来说,那是一种极美的食物,以致神獒被诱引得口水直流。但见它竖着两耳,张着大口,伸出那足足有一尺长的舌头,恨不得扑向面前的猎物,无奈挣不脱身上的铁链,气得嗥嗥直叫。

“哈哈哈!”

狗的身后,传来了人的笑声。

这人满脸横肉,蜂目豺声,是这花园的主人,他名叫屠岸贾,乃右行大夫屠击之子,大夫屠岸夷之孙,官居下大夫之职。这几天,他别的事都不做,专门与猛犬作伴。乍看起来,好像有意和狗恶作剧,其实不然,此乃他与国君苦苦想出的一条妙计……“屠大夫,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叵奈赵盾,屡屡限制寡人。此老不除,寡人将无宁日……若能根除此人,上卿之位由你取而代之可也。”这话是晋灵公亲口说的,屠岸贾相信,那不是戏言,只要按照晋君所说的,除掉赵盾,相国之职,就非屠氏莫属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想起了屠家先祖,祖父屠岸夷有万夫莫当之勇,在晋献公时期就是军中一员将领,只可惜有勇无谋,老被别人当作马前卒,先是替公子夷吾卖命,参与杀死奚齐,亲手摔死奚齐之弟悼子;后又听人叫唆,反过来欲叛惠公夷吾,终于连下大夫之职都保不住了——猪啊!

至于父亲屠击,则是另外的遭遇。他一生为晋文公卖命,既有迎立之功,又为晋国称霸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终其一生,只是三军的右行大夫——不公平啊!

尽管屠岸贾为先祖抱不平,但初时无意与赵氏为敌,甚至还尊崇赵盾三分。他只守一个信条:凡事听国君的——听国君的话,按国君的意旨办事。至于其间是非如何,他可不管。所以,晋灵公令他征重税、兴土木、起桃园、盖高台;将百姓当成鸟兽,以射人来取乐,他一一遵旨,不折不扣地句句照办。他总以为,国君既然这么宠信臣下,为臣者敢不尽忠?以恩报恩,没错嘛!

谁知,不明事理的赵盾,因制止不了晋灵公的奢侈,却怪罪到他屠岸贾的头上,甚至扬言要罢他的官、撤他的职,简直是岂有此理!是你先犯人,休怪我犯你,来而不往,非礼也!

“汪!汪!”猛犬冲着对面的猎物,又咆哮起来。“主人,该放犬了。”饲犬人壮胆进言。“急什么?再挨一会儿吧!”

屠岸贾不理饲犬人,只注目那站立不动的紫袍人,冷笑地说:

“赵正卿赵盾哪!你命之将亡,我不妨实话相告,这一切都出于主公之意,吾不过奉命差遣,到时可别向我索命啦!”

“紫袍人赵盾”,仍然站立不动;其实,他不是真的赵盾,而是个裹着外衣的稻草人。

原来,在此之前的屠岸贾,在晋公授意下,暗中差门客钮麑,前去暗杀赵盾。当时的麑,不但满口答应,还再三指天发警。怎料他阳奉阴违,最后然触槐而死。屠岸贾十分懊恼!好在钮麑这人还存有一点义气,没把他出卖掉,因此也没有人识破秘密。

屠岸贾引以为戒的同时,也得出结论:连钮这类深受屠氏大恩的人,都不忍置赵盾于死地,何况他人乎!于是,他同灵公想到了“狗”——“狗”是天下第

一忠臣,绝对可靠。又想起那只外邦进献的神獒,特别有灵性,君臣俩便定出妙计,由屠岸贾付诸宜施。屠岸贾一回到府中,先命园丁缚个稻草人,装扮成和赵盾的穿着完全一模一样,又在稻草人腹中藏着一副羊心肺。然后故意把神獒用铁链绑住,不给它喂食,把它饿到难挨的地步,到时一放,此犬便如猛虎扑向饿羊。如此这般地每日一试,果然十分应验。今天,屠岸贾别出心裁,故意让稻草人空着肚子,看看猛犬会作何反应?

“放!”他突然下令,饲犬人及时解开铁链,但闻“飕”地一声,猛犬如离弦之箭,一下子扑向稻草人,而且不偏不倚,狗嘴及前爪直向“赵盾”的心窝挖去。

“成了,哈哈哈!”屠岸贾得意大笑。

3

这几天,晋灵公夷皋既不去桃园,也停止了寻欢作乐,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往日的他,高兴时嘻嘻哈哈、手舞足蹈,还对官女动手又动脚,活像个轻浮公子;不高兴时则鼓着嘴巴,宛似个三岁儿童。而眼下的他,突然变得稳重起来。细心的宫人发现,这个年轻的国君,近来神色有点怪异,而且那对眼睛老是射出凶光,令人望之生畏。

只有晋灵公自己清楚,其中原因何在。

一句活,也恨赵盾不死!这个老怪物,自负功臣世家,目无君上,专权欺主,无事找事,多次让国君难堪。一座桃园算什么?竟然聒絮不休;伤了几个老百姓,杀一个厨子,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偏要大作文章。

那天,晋灵公由屠岸贾陪同,兴高采烈地要去桃园消遣,赵盾竟出面横加阻拦。还在众多侍卫面前,不顾国君的面子,当面数落一番,说什么“人命至重,滥杀如此,百姓内叛,诸侯外离,桀纣亡之祸,将及君身……”够了!有哪个大臣敢这般放肆?你赵盾到底想干什么?

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于是授意屠岸贾,暗遣刺客杀死赵盾,谁料任务失败,反而打草惊蛇,这才逼得他又与屠岸贾设下以狗代人之计。如今事过许久,却不知下文如何?

屠岸贾入宫来了,晋公屏退左右,急问训犬之事。

屠岸贾没有直接回答,他唤了声“主公”后,故作为难的样子。

“你怎么啦?可知寡人这些天,憋得快要发疯了!”晋灵公着急地说。

“主公,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寡人决定了,赵盾非死不可!”“可是臣反复思量,置他死地虽易,平定非议却难。”

“你怕招来非议?”

“是啊!”屠岸贾不急不徐地说:“即使可以用计除掉他,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人们都会作出种种猜测。到时主公,必难逃杀害忠良的罪名。毕竟他是有功之臣,又是晋国第一卿。”

“屁!”晋灵公冲口骂道:“他算什么功臣,算什么忠良?不过靠着乃父赵衰,坐享其成而已,什么有功之臣?相反,倒是晋王室的罪人。”

“主公此言何来?”

“提起此事,怒上心来!”晋公咬牙切齿地说:“想当年,先父襄公临终之时,明明留下遗嘱,让我夷皋继承王位。怎料赵盾阳奉阴违,先父尸骨未寒,竟擅自改变主意,欲另立他人为君。若非吾母襄夫人,死硬相逼,吾不但无法继承王位,甚至连一命都难保。”“倒也是,由此事说来,赵盾未免过分。”屠岸贾不失时机地挑唆着:“先莫道主公当时的安危如风中之烛,就说那年,只因为赵盾反复无常,不但亲手杀死公子乐,还使公子雍死于乱兵之中。不管如何,这

二位公子,既是主公的叔父,更是晋文公的血脉,罪过啊!”

“此等王室逆臣,安可不死!”“既如此,臣也拿定了主意。”

屠岸贾于是把成功驯犬之事,如实禀报。“好啊!”晋灵公高兴地说:“这回该不会像卧魔那样节外生枝了。”

“这回用的是狗,是犬,毕竟不同于人!”“应该说,论忠心,人不如狗呢!”晋灵公说。“主公所说极是。”屠岸贾深有同感。

“寡人还是那句话,若能除掉赵盾,相国之位由卿取而代之。”

“但能使主公快乐,臣不计官位之大小。”“不管如何,寡人心中有数,但愿明日,勿再另生枝节。”

“臣敢断言,此番万无一失!”

晋灵公也觉得,这一回是十拿九稳,赵盾这老驴必死无疑!

这一夜,晋灵公几乎没有睡,四更左右,唤来了心腹护卫,秘密嘱咐了一番,命他们埋伏于后壁,以备应变。

转眼,到了五更。赵盾府中的示眯明,早早就备好乘舆,恭立在门口等候。这个车右将军,多年追随赵盾于鞍前马后,力大无穷也禀性耿直。可是这几天,忽然变得不言不语,似怀有莫大的心事。尽管这样,他仍然克守己责,更寸步不离赵盾。此时,他伺候主人登车后,二话不说,驾着驷车直奔晋官。

乘舆上的赵盾,一身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祸在眼前。相反的,倒觉得近来的灵公,既不去桃园游戏,又没有在官中作乐,每天坚持视朝,分明是接纳忠言,而痛改前非了。

“过而能改,社稷之幸啊!”他感到一阵欣慰。视朝了,赵盾、屠岸贾等朝臣,口称“主公千秋”,执笏跪于殿前。

晋灵公和颜悦色地赐诸卿平身,先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之后忽而说道:

“诸位且卿,寡人曾闻说,上古尧舜之时,有一种名曰‘獬豸(音懈智)’的怪兽,能辨曲直,看见人争斗,即以兽角触不直者。寡人只恨求之不得,怎料前些时候,有外邦进贡一只猛犬,呼曰‘神獒’,比之“獬豸”更有灵性。不但善辩曲直,而且能判善恶,更神奇的是,谁是忠良,谁为奸臣,此犬一眼便能认出来。”朝臣们不知晋灵公的用意,将信也将疑。却有好奇者奏禀道:

“有此犬着实难得,求主公下命将犬牵出,让臣下们观赏观赏。”

好多人都附和着。赵盾哪知是计,虽不表赞同,也未便反对。

屠岸贾暗中向王座递去了眼色,晋灵公便下旨牵上猛犬。

恶犬有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到难挨的地步。犬影未到,吠声先传,其声掷向大殿,闻者无不震惊。一经出现,咆哮得更厉害了!那恶形恶状,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忽然,猛犬发现了猎物!但见它瞪着狗眼,耸着狗耳,张着狗嘴,抬起狗爪,“飕”地一声如离弦之箭,直扑向穿紫袍的赵盾——

“啊!奸臣!咬死他!”晋灵公突然高喊。“咬死奸臣,咬死奸臣!”护卫们齐声喊叫。可怜的赵盾全无提防,受此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措手不及。而众多的朝臣之中,生怕狗眼无珠,只管自家逃命,没一个肯伸手援救。但见赵盾左躲右闪,怎当饿犬穷追不放,终于被恶犬扑倒在地了。

眼看赵盾九死一生,就在这危急之际,忽见有人冲了进来。此人十分勇猛,一手抓住狗的脑杓子,一手扼住狗的下巴……

他是赵盾的车右示眯明。

莫看他是个武夫,却是粗鱼细肚。他受过赵家的大恩,绝对忠于赵盾。自那天古怪的刺客自杀后,他虽寡言少语,但时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更加戒慎恐惧,对赵盾的防卫,提高了警觉。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人要对主人下毒手,所以不敢稍有怠忽之心。今天,他驾车送赵盾入宫后,不敢远离宫殿。刚才,当他听到恶犬嗥叫时,冥冥中好像有人大喝一声:示眯明,快去解救主人!他来不及思量,一个箭步就冲进大殿,见状大惊,于是不顾一切地格开猛犬。“相国,快快逃命!”

示眯明以身挡住猛犬,赵盾趁机急奔出殿。恶犬更疯狂了,前爪猛抓,张口乱咬,怎奈示眯明本来就力大无穷,此时又怒火中烧。只见他一声怒吼,两手一用劲,凶恶的神獒,立刻被撕为两半。晋灵公夷皋勃然大怒,他一边下令追捕赵盾,一边命武士,举着铜斗、铁戟齐下,可怜的示眯明,即刻血肉模糊。

却说赵盾一时顾不得示眯明的生死,只顾仓皇逃命。好不容易甩开追兵,冲出殿门,寻到了原来的坐车,怎料乘车到了宫外,不仅少了两马,还被人去掉两轮。正不知所措之时,忽从路旁闪出一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即把赵盾负在背上,风驰电闪般,直奔出朝门。

这时,闻说宫中惊变的赵朔,刚好率家丁驾车而来,及时救应了赵盾。赵氏父子、家丁等人从西门逃跑了。

待赵盾惊魂稍定后,方知示眯明已经丧命,心痛的同时,才注意到方才负他逃命的好汉,急问道:

“请问好汉姓名?”“小人本是宫中卫士。”

“什么?”赵盾更觉意外,问道:“既是卫士,为何改装易服,又肯解救于我?”

“相国认不出来了?”此人纳头一拜:“相国不记得桑树下的饿人吗?小的灵辄是也。”

赵盾“唔”了一声,恍然大悟!

五年之前,赵盾往首山(山西永济县南,一作首阳山)打猎,回来的时候,在桑荫下休息。其时地上躺着一个人,赵盾怀疑是刺客,令手下把他抓起来。谁知他早已饿得如一堆烂泥,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问之下,方知他叫作灵辄,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赵盾觉得可怜,赐给他饮食。灵辄吃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说是他离家在外,给人做仆人三年了,不知道老母还在不在,想把这些食物拿回去孝敬母亲。被其孝心感动,赵盾又赐给他更多的肉食。看看眼前的灵辄,想想死去的示眯明,赵盾感慨地自语道:

“尔有猛犬,吾有灵犬,猛犬虽恶,却斗不过灵犬。尔之犬,能害人;吾之犬,善救人,呜乎二犬,善恶分明啊!”

4

“久违了,桃园!”

晋灵公夷皋重返乐园,高兴得乱喊乱叫。虽然赵盾没有死,但总算驱逐出城,估计他不敢回官了。身边少了掣肘之人,对于晋灵公夷皋来说,如顽儿摆脱严父,完全自由了。他携着宫眷,索性住进桃园之中,天天游戏玩乐,也果然无人敢来劝阻。

美中不足的是,时值九月,不但桃树光秃秃的,其他花草也凋零了。加上百姓不敢围观,纵然登上高台,张弓待发,也无活靶子可供射击,这使得夷皋感到十分乏味。也亏这位国君本性荒淫,居然想出“以人代花”的主意——令众多的官女,一丝不挂,模仿着百花模样,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供他一边饮酒,

一边观赏,甚至恣意取乐。

这一天,晋灵公正在取乐之际,忽报赵穿求见。这个赵穿,本是赵家旁支的子弟,赵盾的从侄,现居“佐中军”之职。今天,他不顾卫兵们拦阻,直奔到高台之上,对着晋灵公,又是下跪,又是磕头。

“赵穿,你何故磕头如捣蒜?”

“下臣愿求主公惩罪。”赵穿又磕了个响头。“你犯有什么罪?”

“都怨赵盾,以下犯上,臣成了罪人之族,不敢复侍主公左右,乞赐罢斥。”

“唉!此事与卿何干?恕你无罪就是。”夷皋显得非常宽容。

“谢主公不罪之恩!”赵穿这才敢站起来。“你给我说实话,”晋灵公问:“赵盾父子现逃往

何处?”

“据闻奔往阳翟而去。”

“哼!算他逃得快。”晋灵公悻悻然地说:“这个赵盾,令人忍无可忍。”

“那赵盾也真是的,”赵穿极力逢迎着:“平时见风是雨,芝麻小事,竟大作文章,分明有意让国君难堪。”

“卿也这么认为?”

“当然!”赵穿毫不含糊地说:“臣闻所贵为人主者,唯能极人生声色之乐也’。君不见,齐桓公美妾满官,正妻之外,如夫人有六人。先君晋文公出逃在外,患难之际也不忘纳姬娶妾,直至年近六十岁,身边的美妾还有增无减,与他们相比,主公算是太克制自己了。”

“说得不差啊!”

“所以臣以为,”赵穿乘势说下去:“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实不齐备,何乐之有?何不多选些美女充实内宫,练习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

“啊呀!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晋灵公确实被搔到痒处了:“今欲搜刮国中女色,何人可使?”“这个……”赵穿想了想说:“主公,屠大夫一向忠于国君,舍他之外,无人堪当此任。”“有理!”夷皋当即下达宣召之旨。“臣还有一事启奏。”赵穿又说。“说吧,说吧!”

“桃园侍卫少而弱,臣想从军中精选勇士二百人,充当宿卫,以保主公无虞。”

“好个赵穿,想得真周到,准卿所奏,立即着手去办吧!”

赵穿告退而去,屠岸贾听召,及时来到桃园。屠氏最近始终高兴不起来,觉得诸事都无法称心。他根本想不到,神奇的猛犬竟被无名小卒格毙。从而恼恨自家,为什么事前没有考虑到?如今赵盾潜逃,国君又不想穷追,几番苦劝仍然无动于衷,何异纵虎归山?

令他沮丧的还有,好几天过去了,晋灵公夷皋好像忘了早先许诺的话,明明正卿之位空着,却不让他屠岸贾取代,这个夷皋怎么啦?

屠岸贾不得不承认,晋灵公夷阜确实如赵盾所说的,胸无大志。长此下去,未免糟糕,但又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愿像赵盾那么愚蠢,屡次当面顶撞国君,如今自己只好先忍再说。

但不管怎么说,晋灵公对屠岸贾还是另眼看待,甚至连跪见之礼都免掉了。

“主公宣召,不知有何旨意?”屠岸贾躬身问道。“我说屠卿啊!纵观朝中大臣,唯你最怀忠心,也最善体君意。”

“主公过奖了。”

“不过,有些事还考虑不够,而周到之处,反不如赵穿。”

“什么?赵穿来到桃园?”屠岸贾立即警觉,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别多问了,现在寡人要你出官办一件大事。”“大事?”

“此等大事,谁都不堪胜任,唯卿办理最为合适,你应该不会推辞吧!”

“谨遵国君之命,乃臣下的本分,安有推辞之理。”

“好!”晋公即下令道:“现宫中正缺有姿色的美女,寡人命你出宫,不拘城内郊外,凡有颜色的女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统统入官,以充实后宫。”

屠岸贾觉得突然,立即引起联想,遂问:

“敢问主公,这个主意……莫非出于赵穿之口?”“是又怎样?”

“哎呀,主公!赵穿乃何许人也?主公为何偏信赵穿之言?”

“怎么啦?”晋灵公反问道:“当初正是你主张寻欢作乐,建造起桃园,如今别人出了更好的主意,你不服了?”

“不,臣的原意是,赵穿居心叵测也!”

“别危言耸听了!对赵穿,寡人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何以见得?”

“勿看他是赵盾的从侄,寡人早闻说,那年伐秦之时,赵穿欲求‘佐上军’之职,被赵盾一口拒绝,因此心存芥蒂。”

“主公……”

“你到底听不听寡君之旨?限你一月之内回话。”晋灵公下了强制命令。

屠岸贾意识到,再顶撞下去,君臣难免翻脸,只得忍气吞声了。

5

赵盾没有逃出境外,而是藏身在首山之中。

九月的风如刀,把山上的树木削成枯枝,地上铺满落叶,漫山是一片凄凉的景象。

但赵盾好像一无知觉,他伫立山上,一味只在沉思:那天若没有示眯明,非但会被恶犬咬死;事后若无灵辄,也势必死于乱刀之下。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既出乎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试想当初,要是没有善待示眯明、不愿解救饥饿中的灵辄,那将会如何呢?

赵盾从中悟出了什么……“父亲!”赵朔来到了跟前。“朔儿……”

“父亲,山风刺骨,请您老人家进入庙宇。”此时,赵盾方觉寒气袭人,不禁问道:“大概临寒冬了吧?”

“不,九月还未终了呢!”赵朔纠正说。“咱们来到首山,分明好久了。”“不过才几天。”

可是,在赵盾看来,好像过了几年似的。他又问赵朔道:

“山下有什么消息么?”

“灵辄下山多时,还没有回来。”“好个灵辄,真是难为了他。”

“父亲,国君既不容我们,只怕不肯罢休,这里不是安身之所,索性逃出国境,奔往阳翟而去。”

“不!朔儿,我既舍不得远离家乡,晋国也不能失去我赵盾。否则,文公创立的霸业不但无存,晋国更会亡于一旦。”

“这固然是事实,但灵公不识忠奸,反欲置父亲于死地,如今,有家难归,有国难奔,却要何去何从?”

赵盾没有回答,只是俯瞰山下。

“父亲,孩儿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吧!”

“要想挽救晋国,除非把昏君杀死!”

“住口!”赵盾留神左右,斥道:“此等话岂轻易说得,今后不许妄言!”

赵朔却迷惑不解:不愿意逃往境外,又不敢进取,待在首山又有何用?

“其实啊!”赶盾又说:“国君情有可原,最不可饶恕的是那些奸邪小人。”

“父亲是指屠岸贾?”

“若非他迷惑君上,何致生此祸乱,此人万死有余!”

“有朝一日,孩儿要亲手把他杀死!”

可是赵朔又想,光凭这样待在首山,何来这一日?

一阵山风,挟来寒刀卷起的落叶,纷纷扬扬袭来,它刺人骨、戳人脸,好像有意凌辱落难之人,赵朔简直受不了。

但赵盾伫立在那里,兀自巍然不动,而且老是向山下望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朔儿,你看!”赵盾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山下说道。

赵朔闻言,往山下一望,果见有个平民装束的人,急急奔上山来。

“他是灵辄。”赵朔认了出来。说话之间,灵辄来到跟前。

“下山探到什么消息?”赵盾急问道。

“莫怪小人出言无礼,你们赵家出了个败类!”灵辄气愤地说。

“败类?他是谁?”赵朔问。

“便是老相国的从侄,少将军的堂兄赵穿。那天在路上相遇,我就知道此人眼神不定,不可深信。”

“赵穿?”赵盾微微一凛:“他又怎么啦?”

“小人乔装入城,探到确切的消息:赵穿居然乞怜于昏君脚下,并与屠岸贾打得火热,一个在宫外,替夷皋搜刮美女,一个于宫内,引导昏君日夜作乐。更有甚者,赵穿不但公然咒骂相国,还挑选二百名甲士,充当桃园宿卫。”

“这个赵穿,怎么变得如此卑鄙?父亲,看来此处已不安全,快快离开为上上之策。”赵朔说。

“赵穿之事,只怕是讹传吧!我不相信他会出卖宗族。”赵盾不愿相信。

灵辄再三发誓,事实绝对无差,赵朔忍不住大骂起来。

赵盾则不愠不怒,而且故意把话题岔开:“灵辄,这事只待查明再说,我要说的是,前日危急之际,亏你救了我一命。”

“相国何说此语,其实小人这条命,本来就

是相国给的。”

“难得你存忠厚之心,他日必受到重用。”

“不瞒相国,小人并不打算在外面待下去,只待相国有个去处之后,就告辞回家。”灵辄坦率地说。

赵盾感到意外,方才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分明有意赐给他富贵,难道他没有听出来?

6

同是深秋九月,绛城则是另一番天地——风既敛,云也开,晴空万里,令人心旷神怡。宿在桃园的晋灵公夷皋,连连赞道:好个清爽的天!

兴致正高的晋灵公,见到对他忠心无二的赵穿到桃园来票报:

“主公,臣已于军中,挑选二百名甲士,现列阵在桃园之外,请主公一观。”

晋灵公登上高台,看见二百名甲士,人人精勇,个个刚强,又是大喜过望:

“好一队甲士,有他们充当宿卫,寡人无忧也!也唯有赵卿才想得如此周到啊!”

晋灵公更把赵穿当成心腹,硬是留他在身边陪酒。赵穿也极尽逢迎之能事,一边殷勤劝酒,一边导引行乐,从白天至夜晚,君臣显得极其投契。

转眼到了二更。已经七分醉的晋灵公,兴致越来越高,赵穿也更加殷勤劝酒。

突然间,四面传来喊叫的声音,桃园陷入混乱。却见二百名甲士,如潮水一般涌至高台。晋灵公还没有定神,赵穿便以挥袖为号,甲士们齐声呐喊,把晋灵公团团围住。一时间,剑戟齐下,可怜的一代国君,年仅二十一岁的晋灵公夷皋,立时死于非命。显然,一切始自赵穿用计,续而以晋灵公之死而告终。

晋灵公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朝臣们纷纷奔赴桃园,当得知弑君者乃赵穿时,人家面面相觑,却无指直之言。

赵穿也毫无惧色,挺胸而立,说道:

“昏君已除,待我往迎相国回朝,再定迎立之计。”

赵盾回来了。他了解到,晋灵公之死,天既不怒,人亦不怨,也无人归罪于赵穿,相反的,都说昏君无道,死得活该,这使赵盾如释重负。加之又有百官毫无异议地让他复职,更令他感激。于是义无反顾地挑起重任,以国君之礼把晋灵公殡殓,归葬于曲沃(山西闻喜)。

在议立新君时,朝臣们也都听赵盾的。因晋灵公夷皋没有子嗣,赵盾主张,文公尚有一子,出世的时候,其母曾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故名“黑臀”,如今游于周,应迎立为君,百官也无异议。于是,一切按赵盾的意图,迎公子黑臀归晋,由大臣们拥立,朝拜于太庙,即国君之位,是为“晋成公”。

至此,赵盾才相信,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不仅如此,新君晋成公也十分厚待他,除委以国政之外,又把亲生女儿庄姬配给赵朔为妻,还将赵盾的另

三个儿子——赵同、赵括、赵婴封为大夫,真是君恩浩荡啊!

几天之后,赵盾又入官,打算向晋成公进言,严惩屠岸贾——是他导引晋灵公行乐,是他主谋陷害忠良,此人不死,国无宁日。

他走在宫内的甬道上,绕过回廊,踏上铺有龙凤纹空心砖的台阶,正欲往南折去,路过一个馆舍的门口,忽觉里面透出一股寒气。他不由抬头,但见馆内木架中、几案上,铺满着一枚枚、一串串的竹简。馆内有个老者,白发银须,清癯的脸,佝偻的身子,正聚精会神地在竹简上书写什么?

这里是史馆,老者是朝中史臣董狐。“董太史辛苦了!”赵盾探身进入馆舍。

也许是长期与竹简打交道的缘故,董狐对人总是冷冰冰的。哪怕眼前是晋国大正卿,他只是“嗯”了

一声,既不抬头,也不请坐,自顾埋头伏案。

赵盾自讨个无趣,再看看屋里周围,到处都堆满竹简,哪里有一席之座,一时显得非常尴尬。忽然,有

一枚书了字的竹简,跃进他的眼帘,赵盾取来一看,但见上面明白写道:

“秋,九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图。”“啊,太史误矣!”赵盾大叫出口。董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赵盾发觉,老态龙钟的董狐,唯独有一双精气内敛的眼睛,那目光炯炯有神,既敏锐,又饱含着穿透力,好像能穿过墙壁,再隐秘的事,也一目了然。赵盾不觉忽有心虚之感……

他想起那一天,从狗牙下逃生,又蒙灵辄解救,父子匆促地逃出西城,本想往阳翟避难,不意遇上从西郊打猎而归的赵穿。当赵穿获知惊变的消息时,倒是异常地镇静,他劝赵盾,暂时不要逃出境内,待过数日后,再决定行止。赵盾问他有什么妙策,赵穿没有明说,只向赵盾附耳了一阵。

当时,只有赵盾知道,附耳说了些什么?但他不露任何声色,悄悄对赵穿说:

“既然如此,吾权住首山,静待佳音,你凡事谨慎为是,莫使祸上加祸。”

赵盾寻思,那附耳之事,没有第三者知道,就连儿子赵朔也一无所知,怎么让董狐洞察出来?难道老头子有千里目、万里耳不或?或是赵穿不慎泄漏了秘密?

不!赵盾深知,这个赵穿既那么富有心计,也必定守口如瓶。

“董太史误矣!”他再一次抗声。“误在何处?”董狐冷冷地问。

“想那日为了逃命,一口气直奔首山,安知城中惊变?弑君分明是赵穿所为,太史为何归罪于我?这是诬陷,太有失公平了!”

“赵正卿哪!”董狐冷静地说:“老朽不愿作太多的猜测,只想请教:你是正卿,逃亡却没有走出国境,回来后,明知国君被人弑杀,却闭口不言讨贼,不是你弑君又是谁呢?”

赵盾哑口无言。

“不容置疑,你必须承担主谋之罪!”董狐不客气地说。

“老先生,”赵盾软了下来:“盾实有说不出的苦衷,能否改一改?”

“你贵为卿相,能不知是是非非,号为信史?”“你……”赵盾露出威胁的样子。岂知老头子软硬不吃,腰杆更直了:“吾头可断,血可流,此简不可改!”

掷地有声,何似老头子的语气,简直就像大将军在发令。赵盾既嫉恨,又生崇敬之心,不由叹说:

“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我没有奔出国境,不免成万世之恶名,悔之莫及啊!”

他不愿再停留下去,也无心入官面见国君了

7

“啊”地惊叫一声,屠岸贾冷汗淋漓!

连续多天净作噩梦,那梦境可惊可怖、可憎可恶,令人不堪忍受。如此惶惶然不可终日,何时得了?

屠岸贾回忆,那天忍气吞声出了桃园,只得按照晋灵公的旨意,到处访求美女。但觉眼皮跳个不止,总疑赵穿用心不良,可就是料不到会生出如此大的惊变。当闻知晋灵公被赵穿弑死的消息时,他简直吓坏了。什么话也不敢说,直接潜回府第,像一只缩头乌龟,再不敢出头露面了。

他很后悔,明知赵穿藏有奸计,就是不敢进言。但他也明白,像晋灵公这类人,一言不中,千言无用……。他又十分害怕,料定赵盾这一回,绝不会轻饶于他,他绞尽脑汁,想要想出自救之道,却依然束手无策。这一刻,但觉山穷水尽,只有坐以待毙了。懊丧之余,更怨晋灵公愚不可及,似此不争气的国君,死得无枉!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冰山既倒,赖谁支撑?孤力无援,独木何支?白天的时候坐卧不安,夜晚来时,墨梦萦绕,偏偏好几天过去了,赵盾迟迟不来索命,令人犹难忍受。他猜测,赵盾正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存心要把对头折磨一番,这使屠岸贾更加恼火。他实在憋不住了,横竖就是死,与其如此,倒不如豁出去,与他拚个鱼死网破。

屠岸贾果然面无惧色,大摇大摆地走出府门,他活似一个奔赴战场的英雄,昂首挺胸,一往无前。

忽然,一阵风卷地而起,屠岸贾才打愣,却发现有人横在眼前。

来人正是赵穿,在屠岸贾身后,还有几个彪形大汉。

我命休矣!屠氏尚未叫出口,就被大汉们连推带拉而走。他吓得昏死了过去,也不知被拖往何处,直到被狠狠摔在地上,方敢睁开眼来,但他不看则罢,

一看更加吓坏了。

原来,这里正是赵氏的府第,但见赵盾背身而立,俨如一座大山,身边除了赵穿外,还有赵朔、赵同、赵括、赵婴,以及赵府门客、家丁等,他们有的握刀,有的挥戟;有的握紧拳头,有的眼喷怒火。一个个如绷紧的弓弦,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用质疑,此时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屠岸贾不是粉身,便是碎骨!“杀死他,杀死他!”

不知谁领头说了一句,众人齐声起哄,犹如山洪爆发,把府第都给震动了。

完了!屠岸贾缩成一团,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至今才领略到,死是如此之可怕,也才知道,自己是那么怕死。他一点也不敢要强,只有一个信念:求生,求生!哪怕有一线生机,也必须抓住不放,只要可以活命,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啊!赵相国、赵正卿、赵大人、赵老爷!”他扑通一声,双腿跪地,一字一叩首,一句一个响头,乞怜地说:“我不是人,更不是东西!就当我,是一头猪、一条狗,甚至是一堆狗屎。只求赵相国、赵正卿,饶了我这条狗命。”

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静,伏在地上的屠岸贾,又惊又疑,他放胆地偷看左右,却发现眼前除了赵盾外,所有人都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饶了我,饶了我吧!”屠岸贾低声下气,继续乞怜着。

“谁要你的命?”屠岸贾以为听错了。

“我只想问你,”赵盾冷冷地说:“赵、屠两家前世何冤,今世何仇?你我又是几时结怨?”

“不、不!咱俩家既无怨,你我更无仇,都是小人糊涂,也怨灵公一再相逼,无奈……君命难违啊!”“事实当真如此?”

“时至今日,罪人安敢相欺?”

屠岸贾发誓之后,便把晋灵公如何怨恨赵氏,怎样同他设计害死赵盾等事实,详细地说了出来,理所当然地把罪魁祸首推到死去的晋灵公头上。“这么说来,你是受人所逼,倒是无罪了?”“不,不!小人助纣为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啪啪”声响,屠氏两手左右开弓,狠狠地往自家脸上打,而且确确实实在用劲。“给我滚出去!”赵盾怒吼着。

如此便宜地让他走,又是屠岸贾始料未及,他顾不得有没有听错,接着便往外滚。可是还没有滚出几步,突觉有人抓住他的后衣领,便身不由己地被提了起来。紧接着,面前又闪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刀。

“今日休想出这个府门!”

屠岸贾看得真切,这人正是赵朔。“朔儿,放手!”

“叔父,不能让他偷生!”说话者是赵穿。“你们还听不听我的话?”赵盾的声音倒不小。赵朔的利刀正高高举起,却不敢砍下去。气得他喊了一声“滚”,对着屠岸贾的下半身,狠狠地踢了一脚。屠岸贾挨踢的同时,也真的滚了出去。

总算活下来了,但屠氏没有感激,尤其是赵朔所踢的一脚,既使他疼痛难当,也被他看成是奇耻大辱!而赵氏的后辈们,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被放出去,都十分不解。有人还想追出去,却被赵盾制止了。“叔父,你这是纵虎归山。”赵穿抱怨说。“此人不除,赵氏恐无宁日。”赵朔附和着。“早知如此,我路上就把他杀了!”赵穿又说。赵盾并不说话,只是瞪了赵穿一眼,那目光极为凌厉,足以慑人心神。大家深知,这个赵氏族长,无声胜有声。谁若不知趣,必定招来一顿教训。所以,尽管大家心中有千万个解不开的疙瘩,也只好忍气吞声,默然而退。

赵穿,赵朔等人,安知赵盾的难言之苦?

自那天目睹董狐直笔后,赵盾一直不自在。他痛心疾首:想我赵家世代忠良,偏一朝犯上“弑君”的罪名,异日何颜见祖宗于地下?既然无计挽回,只得寻求将功补过。经过深思熟虑的赵盾,一面倍加小心地事奉晋成公,一面也想方设法修睦同朝。他暗地里给自己立下准则:宁可天下人得罪他,不使他得罪天下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基于这个原因,他决定宽恕屠岸贾。他并不觉得会留下后患,倒自负此乃智者所为。

光阴似箭,一晃又是两年过去,赵氏不但无事,更得到国君的厚待。但愈是如此,赵盾愈是小心翼翼,特别对赵氏本家,绝对不姑息养奸。

值得一提的是,赵氏的后辈们,在族长的限制下,都不敢越分寸,唯独赵穿不知天高地厚,自负对赵氏有功,屡屡欲求升官,甚至敢对从叔要挟,赵盾简直气坏了。就在几天内,赵穿突然暴亡,据说是因为郁郁不得志,牵动疽发于背而死,但真正死于什么原因,谁都不得而知。

又过了一年,国人对赵盾的称赞之声更高了。偏偏有一夜,赵盾作了个梦。梦见先祖手持腰带,哭哭啼啼来到床前,之后却转悲为笑,拊手且歌。赵盾醒来,百思不解其故。第二天,暗中求人占解,其人占之曰:此梦甚噩,非关君生前之身,乃君之后代,然而咎在君身上,只恐赵氏后代,日渐衰落矣!

天哪!赵盾一阵嗟叹,忖道:既欲报应,就报在我

一人身上,子孙何辜受此罪?

赵盾深信,梦中以及占卜之事是真的。从此郁郁寡欢,积忧成疾,渐渐卧床不起了。

这一天,处于弥留之际的赵盾,把赵朔等儿子,以及儿媳妇庄姬,唤到卧榻之前,断断续续地说卧,他为了避开“弑君”的罪名,把思之已久的心中话,授于眼前的儿辈。他从如何善待示眯明,怎样解救饥饿的灵辄说起,进而道出其中玄机:

“儿啊!国君纵可得罪,小人不能冷眼以待,否则,就全无退路啊!愈是比我们低下的人,愈是要对他施恩,只有这样,退路才愈宽,才会……”赵盾没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溘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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