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妃 第68章 患得患失

第068章 患得患失

第二天，萧陌如坐针毡，左等又等却等不到那个小女孩过来，虽然日头还很高，他也明知道她不可能这个时候来。

又等了许久，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拐杖声，萧陌赶忙拉开门，就见小女孩愕然地站在原地瞅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询问。

萧陌不自然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好像他十分地饿，早就等不及要吃饭了似的。

桃夭跟进去，摆好碟子，坐在男人对面沉默地吃饭，没有一点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蜂鸟鸢尾停在她的手背上，时不时把头探进她的碗里面啄一口，嘴里还在喋喋不休：“桃子，我要吃大坏蛋那边的鱼……”

桃夭伸手过去夹了块鱼，见萧陌正在盯着她，赶忙低下头去道歉：“对不起。”

萧陌顿时什么胃口都没有了，等了一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且对他更加疏远。从前的桃夭太执着，就算他站在对面，也能感觉到她极力想要与他更亲近，可是现在，萧陌却发现小女孩已经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她不肯再朝他这边走了。

这样的认知，让男人有了些许不安。

“你……”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公主！公主！公主！”

桃夭站起来想去开门，萧陌睨她一眼，上前去开了门，他的筷子还握在手里，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宫女，急急地禀报道：“公主，您的师兄来了！”

萧陌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回过头去，却见小女孩开心得几乎跳起来，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神采飞扬，她上前握住宫女的胳膊，急急地问道：“妙赏，真的么！来了几个？！”

“六个！”那宫女也笑起来：“都长得好好看哦。”

“六个！那就是全都来了啊！”桃夭欣喜地回头吹了个口哨，叫了声：“鸢尾！”

蜂鸟鸢尾扑扇着跳到她的肩膀上，乐呵呵摩挲她的脸：“桃子，桃子，我好想他们呀！”

“我也好想他们，走，我们去看看吧！”桃夭在那个宫女的搀扶下出了门，走路的速度比平日都快了许多，快要走出十步远了，她猛地想起来，回头冲萧陌挥手，脸上的笑容灿烂若三月桃花：“萧陌，我先走了！再见！再见！”

今天，她跟他说的话，只有这一句“再见”带着最多的欢喜，男人愣在那里。从前他从没见过她那样明媚的笑容，好像整个世界都不重要了，只有她的几位师兄是重要的，当得知他们来看她的时候，她如此开心快乐，与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

一时间，萧陌觉得非常不满足，他发现自己想要的，不只这一点点快乐，他不想她只跟他说这么少的话，他不想让她这么怕他，他不想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说再见……

他手中的筷子“蹦”的一声被折断，萧陌猛地清醒过来，不由地被自己刚刚的心思吓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敌国的公主所牵制，她用她怀柔的政策、死皮赖脸的精神，把他冰封的心门一点一点敲开，现在，他的心对她关不上门，而且一旦看不到她，大片大片的冷风就会灌进来，比从前更加空落，甚至开始隐隐作痛。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知道。

慢慢折身往回走，筷子被折断，他没有办法继续吃饭，男人坐下来，望着面前的菜肴和点心，第一次觉得这小屋是一座监牢，她每天都会提着食盒来给他送饭。她陪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几分暖意，这会儿空空荡荡的，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更加像是监牢。

萧陌蹙眉，漆黑的凤目深不见底，刚好望见对面她的那双碗筷，伸手取了过来，继续吃饭，心情渐渐地好起来——那个小女孩是他的，不用争不用抢就是他的，吃着吃着，男人慢慢笑起来……

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

第二天，是萧陌离开西蜀王陵的日子，他已经替蜀国王后守陵三月整，从今天起将回他在近郊的别院，在蜀国为质子三年来所居住的地方。

契约奴的地位虽然低下，可到底还是一国质子，因此西陵王纵使再痛恨萧梁，也不能虐待于他，让他替蜀国王后守陵已经是第一等的羞辱，暂时还不会找他的麻烦。

一大早就有几个仆人过来接他，萧陌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个小公主不在，前几日她还常常念叨会接他出王陵，今天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萧陌有些失望，大步朝王陵外走去。

刚刚踏出王陵，便见王陵的入口处站着一群年轻的男人，个个身材高大，且每人都身穿灰色的道袍，气质儒雅内敛，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在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都带着满满的好奇。

萧陌微微蹙起眉头，他从未见过这些人。

“桃子，他就是萧陌？”忽然有一个男人开口问道。

一身绯色桃花裙的小女孩这才从那群男人身后钻出来，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望了望萧陌，又回头介绍道：“恩，他就是萧陌……”

说完，她踮起脚凑到几个男人耳边，一再地叮嘱他们几个不要说漏了嘴，不能告诉萧陌她当初是怎么天天骂他的！

六位师兄盯着萧陌瞧了又瞧，完全没有想过他的身份是梁国的世子，六师兄少艮大大咧咧道：“桃子，萧陌也不过如此嘛，我没看出来他多长了些什么啊。”

桃夭尴尬地朝萧陌笑了笑，又回头瞪她的几位师兄：“不准再说了！”

六师兄少艮望了望其他五人，笑笑：“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萧陌立在原地，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她的六位师兄模样个个都生的很好看，站在那里丰神俊朗，而且从言语和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小女孩非常宠溺，且他们的关系十分融洽。萧陌忽然有了些不自在的危机感，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她见过的很好的人那么多，可是她却喜欢上这样一个不温柔对她也不好的萧陌……

男人心思斗转间，小女孩已经走到他跟前来，她的个子很小，只到他的胸口，抬头对他说道：“我六位师兄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陌盯着小女孩的脸，眉头皱起，忽地开口问道：“你喜欢我？”

桃夭一愣，茫然地顺着他点头：“是啊。”他一早就知道的，今天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听见她的回答，萧陌松了一口气，他冲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回他的别院去了。就算他是西蜀的驸马，也仍旧不能与她一样自由的行走，刚刚走出被囚禁的监牢，他现在应该回别院休养生息。得知小女孩还喜欢他，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他紧紧握在手里，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桃夭咬了咬唇，目送他白色的背影离去，心里却很疑惑，他问她喜不喜欢他，有什么意义呢？她的回答还是一如从前，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他只是笑，他的笑好像一种嘲讽，让她的喜欢变得很卑微很荒谬。

五师兄少震在身后嘀嘀咕咕道：“桃子，你没有跟师父说就要嫁给他？师父知道了会哭死的。”

“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桃夭回头。

“嫁出去的桃子泼出去的水，这话果然不错。”二师兄少坤道。

“……”桃夭愧疚不已，退一步道，“那，今晚我写封信告诉师父吧。”

她其实不敢告诉师父。

她不敢说她等了这么久喜欢了这么久的萧陌原来是不喜欢她的，师父肯定会很生气，在虚空大师的眼里，他的小桃子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怎么能允许别人不喜欢她呢？所以，从前她说喜欢萧陌，师父他从来不反对，也从来没有告诉她萧陌可能会不喜欢她……

师父的骄纵让年幼无知的小女孩在面临挫折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陷得彻彻底底。

甚至，她都不敢告诉六位师兄她的腿是为何受伤的，她也不敢说萧陌其实不喜欢她，她嫁的是一个无望的未来，三个月的时间，让无极山上原本活泼可爱的桃子女侠如今满腹心事……

※

这天中午，桃夭在行宫里为六位师兄准备了丰盛的午膳，恰好此时楼隐过来替她检查伤口，便留下来与他们一同用膳。

一张大大的圆桌，楼隐坐在桃夭的对面，发现小女孩难得如此高兴，只见她忙碌地给六位师兄夹菜，那模样豪爽得像是山上拦路抢劫的山大王在招呼同伙：“二师兄，你尝尝这个，酥酥的，可好吃的。”

“五师兄，你的牙齿不好，吃这个挺不错的。”

“六师兄，你怕甜，吃这个好。”

“要是师父在，这道菜他肯定最喜欢了，虽然没有无极山上的狍子肉好吃，可是肉质真的挺鲜美的……”

“还有这个，大师兄……”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些话，忙得一会儿没停，陡然瞥见楼隐在望着她，桃夭不好意思地坐直了，握着筷子支吾道：“哥哥，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呢。”

在座的都是她的兄长，相处了这么久，她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喜好，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都还好。”楼隐微微笑道，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温和。

“桃子，说起来，你居然骗了我们三年啊！”四师兄少离忽然想起来，申诉道：“三年里，你天天让我们对着无极山骂萧陌混蛋王八蛋，我们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可结果倒好，原来你竟是喜欢他。”

楼隐执筷子的手一顿，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他的手背上。

桃夭满面通红中，又听大师兄少乾哼道：“桃子，若是我们告诉萧陌你如此记仇地骂了他三年，他不知会怎么生气。小孩子家的，什么都没学会，倒学会口是心非了。”大师兄最是循规蹈矩，平日里最恨桃夭的淘气，现在抓到了她的把柄，自然不会放过她。

“是啊是啊，楼太医，你不知道，这三年里桃子可把我们害苦了，每天一大早除了做功课便是帮他骂萧陌！一天骂好几次，对着空荡荡的无极山，那个回声啊，把上山来的挑夫柴夫都给吓着了，每次我下山去，被山下的村民一问，真不好意思开口说实话。学道之人最忌讳与人寻仇，我们与萧陌无冤无仇，却骂了他三年，今天早上见到他，想道歉都说不出。”三师兄少坎对楼隐这唯一一个在座的外人诉苦道。

楼隐弯起唇角想配合着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

桃夭听罢，一下子恼羞成怒，她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吼道：“不要再说了！”

三个月不见，六位师兄的胆子个个都大起来了，老虎不发威他们已经忘记她的厉害了！桃夭愤怒地盯着大师兄少乾道：“大师兄，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回去告诉师父，说你们总是欺负我，这次下山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的！”

师父这个杀手锏一出，六位尊师重道的师兄再不敢乱嚼舌根子，可是心情却突兀地好起来，能让桃子羞愤不已的，恐怕只有萧陌的事情了吧，六个人默默地吃饭，嘴角却带着明显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好了，好了，桃子，我们哪里敢笑话你啊？”四师兄少离把她按坐下，替她夹了块枣花糕：“这枣花糕很甜，喜欢吧？”

桃夭瞪他一眼，夹起枣花糕放进嘴里嚼，只有六位师兄才知道她最喜欢甜食，到底是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兄妹，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隔阂？还不是刚刚吵完架马上就和好？她才没有真的跟他们生气呢！

楼隐望着小女孩的脸，心里一点一点疼痛起来，他从前以为他的小姑娘只在心底里记着他，却不想她的执念竟如此深，三年来的每一天她把他像是做功课一般念叨着，她跟师兄们撒了一个又一个谎，且对着他只出现过一次的山谷期盼了他整整三年。

如果她从未下山，从未遇见如今的萧陌，是不是她还会回去继续等？一直等下去……年复一年无望地等下去……

楼隐敛下眉眼，他不敢继续想。

“桃子，你要与萧陌成亲了，定在什么时候？”三师兄少坎忽然问道。

桃夭咬咬唇，“成亲”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她还没有弄清楚，只是道：“等我再长大一点吧。”萧陌曾经说过，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找婆家了，也许长大就是及笄吧，她还要再等等。

“再长大你也不懂什么是成亲。”大师兄少乾无奈摇头，这个成天只知漫山遍野疯跑的野丫头，她站起来还够不着他的肩膀，她没心没肺地天天戏弄人，现在居然要成亲了，他接受不了。

“鸢尾，这个菜你喜欢，多吃点啊。”五师兄少震与鸢尾关系最好，伸出筷子喂鸢尾，鸢尾吃得快要撑不住了，猛地一跳，飞到楼隐的手背上，脆生生道：“哥哥，我想吃这个。”

楼隐微微一笑，不仅是他的小姑娘，就连她养的一只小鸟都这么讨人喜欢，娇纵到如此地步，他刚刚要动筷子，却见桃夭尴尬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望着他道：“哥哥，鸢尾很烦人，你不要听她的。鸢尾，还不快过来！不准再烦哥哥！”

“桃子大坏蛋！跟大坏蛋一样坏！”鸢尾赌气似的飞到她头上，不肯再吃了。鸟类都是有灵性的，它们有时候能够敏锐地察觉出最没有威胁的人是谁，察觉出谁对谁最好。

听着面前六个人与他的小姑娘随意地说话，楼隐垂眸，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他的小姑娘离他越来越远了，她心里藏了话不再愿意对他说，她与师兄们讨论萧陌不愿意再让他听到，她也不愿意鸢尾与他亲近，她坐的位置离他那么远……

要如何说与眼前的众人听，三年前的萧陌并非现在的萧陌，要如何告知天下人，其实这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三年的时光里，记得他的，只有他的小姑娘，可是现在他的小姑娘却再也不是他的了！她认了死理，拼命地要保护那个错的萧陌，她不顾一切地要嫁给那个人……

楼隐仰头喝了一杯酒，辛辣的滋味立刻入喉，他看着对面的小女孩乖巧的模样，忽然很后悔——

他不该同意宗政细竹的婚事。

他不该把她送往奴隶大会。

他不该纵容她与萧陌见了一次又一次。

他不该……

时日拖得越久，她离他越是远。

时至今日，他能怎么做呢？

男人的手掌握紧，琥珀色的眸子里忽然现出森冷的杀意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萧陌！他的小姑娘，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快乐地生活，他统统会祝福，只有萧陌，不可以。

※

六位师兄这次是来蜀国王都游学，顺便来看看桃夭，且向西陵王传达了虚空大师的意思，让桃夭快些回无极山，等过了十六岁再回来。

桃夭怕萧陌的事情再生出枝节来，便与他们商量好，等十二月与西陵王约定的半年之期一过马上就回去。

师兄们待了几日就离开了。十天过后，桃夭的腿已经可以丢掉拐杖慢慢地行走。白日里，楼隐才告诉她，今天刚刚弃拐，不要行走太多，让她呆在行宫好好休息，可是桃夭想起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便去了萧陌在近郊的别院。

萧陌的这个院落很简单，布置并不奢华，与蜀国在近郊的行宫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简陋，她拎着食盒走进去，无人通报，越往里走，却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刀剑相撞声，院落中有人在打斗！

她飞快地奔过去，便见到一群黑衣人把萧陌围在了中间，出手招招狠戾，不取他的性命决不罢休似的，她着急地四下找人，可是别院里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在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夙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见到桃夭，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朝那群黑衣人冲过去！

十几个黑衣人，每个都武功高深，萧陌渐渐招架不住，等黑衣人发现夙锦过来，也毫不犹豫地举刀相向。夙锦的武功其实也很好，可是黑衣人人数实在众多，她和萧陌两人渐渐寡不敌众，被逼到了假山的死角处，夙锦忙着迎敌，后背处暴露在外，眼看着黑衣人的刀剑就要横空劈下，桃夭猛地扑了上去，张开手臂挡在了她的背后！

黑衣人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手中的剑却停不了，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腾空而下，一把将桃夭推开，那人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黑衣人收不住的一剑！

“刺啦——”，身后传来皮肉被划破的声音，桃夭重重撞在了假山石上，胳膊上被尖石划出淋漓的伤口来。桃夭心里一凉，悲伤不可抑止，她回头，见一身白衣的萧陌后背上被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夙锦的手，手起刀落，斩杀了面前的黑衣人，漆黑的凤目幽深如寒潭，薄唇抿起，像是天神一般保护着他牵住的女人。

那为首的黑衣人望了桃夭一眼，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开始撤退，不再纠缠萧陌。

桃夭看着看着，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患难才见真情，她保护夙锦是出于约定和交易，萧陌却把她推开，亲自去保护夙锦，他让她的一切交易和小心都变得这么可笑。

萧陌的后背流着血，后院里已经安静下来，有仆人去通知蜀国的州官介入，萧陌松开夙锦的手，走到桃夭面前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漆黑的凤目里翻卷着怒气：“谁让你这么不自量力的！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以后别再碍手碍脚的！没事也别来烦我！”

桃夭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不吭声，她早就知道她谁也救不了，她不是自不量力，她根本是愚蠢，她的所有努力他统统都不需要，她只会碍手碍脚的……

“有没有哪里受伤！”萧陌又问，语气更加恶劣，“公主这么尊贵的身份，若是受了伤，萧陌怎么担待得起？”他愤怒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关心。

桃夭把受伤的手缩进袖子里，抬头望着萧陌的眼睛，摇摇头：“我没事。我什么伤都没有。”

她的脚边，是一个被打翻的食盒，有汤汁顺着食盒边缘流淌出来，萧陌看着，眉头蹙得更紧，还要再问，蜀国的铁卫队正好赶来，将别院团团围住。

萧梁世子初离王陵十日便遇刺，说起来，应当是西蜀的责任，因此，前来查办此事的大臣将桃夭与萧陌分开，命人送受惊的小公主回去，对待萧陌的态度却并不和善。

桃夭本已心灰意冷地随着铁卫队往外走，却陡然想起夙锦尚在此处，停住脚开口道：“太子侧妃是陪我一起来的，现在，让她和我一起回去吧。”

她的语气这么平淡，像是早就已经习惯，而周围的那些守卫和大臣纷纷在心里笑起来，这小公主倒是有意思，自己的驸马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的羞辱，她却要挺身庇护另一个女人，真不知道该笑她还是该赞她。

正如九州所传言的那样，他们的小公主是一个蠢货，她喜欢的男人根本不喜欢她，不仅不喜欢，还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幽会，王室的丑闻越演越烈，私底下人人都看得兴致满满。

夙锦望着萧陌沉下来的脸和看向小女孩的那双漆黑凤目，心里更沉，只有她才知道，萧陌真正想救的到底是谁……如果换做别人，他不会这么失了方寸，他从不会对一个人这么愤怒，他不会在不需要做戏的场合为她夙锦挺身挡剑。他从来那么淡漠，连受了伤也一直一声不吭……

夙锦跟在桃夭的身后出了别院的门，望着小女孩单薄瘦弱的身影和绯色衣袖里渗出的鲜红血迹，柳眉挑高，突兀地开口道：“记住，萧陌爱的是我，你就算为他受再重的伤他也不会在乎！”就算是败了，她也不能承认。

小女孩脚步微微一顿，却还是走上前去掀开马车的帘子，回头淡淡地开口：“我知道。请你现在就离开！”

夙锦捉摸不透小女孩的心思，西陵家的人从来都习惯了这样不死不休地纠缠，西陵禄如此，西陵桃夭也是如此，就算把他们血淋淋的伤口亲手撕开给他们看，他们也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潺潺地流血，然后熟视无睹地继续纠缠下去……

何必？

何苦？

前路已经如此无望，为何不回头走另一条路呢？难道，那些伤口真的不疼么？

夙锦跨上马车，她讨厌和西陵家的人说话、对峙，因为，她的手段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而且，萧梁别院突然闯入了一群武功极高的黑衣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蜀国人所为，那么，究竟是谁要置萧陌于死地？

※

桃夭回到行宫，左手臂上的伤还没有止住血，她紧紧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刚刚跨进行宫的门，就看到一身青衫的男人正站在莲池边，许是天气越来越凉，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

桃夭进退皆不是，如果被楼隐哥哥看到，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她不听话又跑出去？他会不会告诉父王？然后，父王会不会狠狠地惩罚萧陌？

她的一颗心现在患得患失，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担心受怕，明明是她受了伤，却害怕连累了萧陌。这么一想，她咬着唇慢慢地往后退，她想等楼隐哥哥走了再回去，可是，天这么黑，她能去哪里呢？

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她全身发颤，她的左腿本来就没有好，又走了太多的路，退下台阶的时候左腿猛地一折，整个人朝台阶下栽去！

“桃子！”

一个青色的身影飞掠过来，将她捞进了怀里，楼隐哥哥好听的声音第一次这么不稳。

桃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安然地被男人抱住，他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她，眸中的悲痛她看不懂，也不敢看，她低下头，声音小小的：“哥哥，我没事，我没有想不听你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伤了，好不好？”

听着小女孩的请求，楼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原本掌控好的一切，都因为她而全部打乱了，他所设想的一切，全部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为什么会这样呢？

现在，他不动，是错。他动，也是错。他要杀萧陌，却让他的小姑娘替萧陌受苦……这到底是怎样残忍的命运，不让他有一丝回旋的机会！

他抱着她，将她送回寝宫的床上，掀开小女孩的衣袖，看到那伤痕累累的手臂，男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脸色苍白如纸，停都停不下，吓得桃夭惊问：“哥哥，你、你怎么了？”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白成那样，比四皇子西陵寿的病态还要严重。

“我没事……”男人用拳头抵住唇，勉强对她笑了笑，“我去找哑奴拿一些纱布来，咳咳，你乖乖躺好……”

说着，他便起身离开内室，好一会儿才回来，这时候，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常态，可琥珀色的眸子里却藏不住疲倦，更加深沉黯淡。

“哥哥，你、你是不是生病了？”桃夭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道。

楼隐攥着她手腕的大手微微一颤，抬头却冲她笑：“没有，我很好。”

“哦。”桃夭点点头。

楼隐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微笑道：“桃子，你忘了，我是大夫，大夫怎么会生病呢？是不是？”

桃夭这才信了，释然地松开蹙紧的眉：“嗯。”

楼隐垂眸，手中攥着小女孩细细的胳膊，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从三个月前小女孩回宫开始，她就一直在受伤，她所有的伤口他都亲手数过，先是很轻微的擦伤，后来开始流血、断骨，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打消她的念头，她还是要去找萧陌，她还是不能吸取教训，还是迎着伤口一步一步往前走……

命运，到底要折磨他们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见男人的脸阴着，桃夭忽然开口笑道：“哥哥，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萧陌他们家那样的婆家，我一直都很想和萧陌在一起。小时候，我没有事可做就去无极山上找灵芝草，我想见面的时候把它和鸢尾花一起送给萧陌，那样的话，他就会记起我了，记起他曾经救过一个小丫头。可是我没有想到，三年过去了，我怎么努力萧陌都不喜欢我……”

小女孩笑出声，可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那为什么三年前他要对我那么好呢？他要是不对我那么好，我就不会记得他了，我就不会喜欢他了……”

楼隐心痛如绞，他一把将小女孩搂进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口，她的眼泪把他的心哭得湿透了。他想对她说，桃子，三年前的萧陌是那样地喜欢着你，他颓唐的人生里唯一最喜欢的就是你，他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那天见到的小姑娘，他每一次痛苦绝望中最想见的就是你，他这么这么地喜欢着你，喜欢到如今进退维谷被命运逼到了悬崖边缘……

“桃子，如果他知道你喜欢他，他不会舍得不去见你，不会让你在无极山上等那么久，他不会舍得……”男人忽然哑声道。

桃夭哭得哽咽，却奇怪地抬头望着他：“哥哥，你不是萧陌，为什么这么肯定？如果是萧陌，他才不会舍不得……”

男人慌得一颤，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萧陌让她如此受伤，罪魁祸首却是他的放任，他站在一旁看着她把自己伤得越来越重，他伸手去拉她却拉不回来，看着她一头栽进三年前的命运里，直撞得头破血流。在她的眼里，他不是萧陌，他只是一个无关的人，任他说再多做再多，她也不会相信。

这，就是命。

小女孩哭够了，从男人怀里退出来，对他微微一笑，说的话还带着哽咽：“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不会离开萧陌，就算他对我再不好我也不会离开他，我自己的选择应该自己负责，连累你每一次都要为我担心是我不对。哥哥，你不要再管我了，你已经定了亲，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吧，要不然她会不高兴的。”

“……”楼隐不说话。

“哥哥，你看，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桃夭笑笑，她被逼着一步一步长大，她黑亮的眸子染上了一层薄雾，她再也不是无极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越深的痛越是说不出口，楼隐敢肯定只要是听过他故事的人都会唏嘘，他们都会同情他悲惨的运势，若是他的小姑娘知道了，她又会如何反应？

他不能再动萧陌，因为萧陌受伤了他的小姑娘会伤心会难过，不仅如此，为了让他的小姑娘放心，他还要像保护珍宝一样去保护着萧陌，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楼隐走出她的寝宫，脚步虚浮，周身空空荡荡，回廊下的池子里再没有雪白的莲花，而他把他的小姑娘亲手推给了萧陌，他现在每走一步都是错。

男人着一身单薄的青衫立在水榭长亭里，风吹起他如墨的长发，仿佛随时可能羽化飞仙，他的手中握着一盏河灯，那是七夕节的时候他的小姑娘送给他的，被他日日夜夜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七夕河灯代表的是喜欢，他的小姑娘喜欢不喜欢他如今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能让她从这场残酷的命运中全身而退？

不，她早已经无法全身而退……

男人苦笑着闭上眼睛。

“楼大哥！”忽然一个声音在远处叫他，楼隐睁开眼，便看到宗政细竹正向他走来，她欢喜地笑道：“楼大哥，我去太医院，他们说你不在，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话语里多多少少带着埋怨。

楼隐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已经明白叫他的人不是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会称呼他哥哥，不论他改不改名字换不换身份，她还是叫他，哥哥，他却不敢称呼她小猴子，无极山上的小猴子。

见楼隐手中拿着七夕河灯，宗政细竹突然羞得满面通红，上前一步挽住他的胳膊：“楼大哥，我的河灯你还留着么？”

楼隐终究清醒过来，低头望着身边的少女红彤彤的脸，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致去敷衍，他对她微微一笑，把河灯收进了怀里，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从不在乎会伤了谁的心，他只在乎他的小姑娘。可是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正是他。

命运从一开始就错了，还能指望有什么是正确的，就好像两条相反的路，越是朝前走，越是背离。

……

寝宫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鸟雀的叫声，叽叽喳喳，桃夭抱着膝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臂，绯色的桃花裙上沾染了血迹，梅花点一样暗红。

“桃子，别哭了，你答应了哥哥不哭了……”鸢尾乖巧地偎在她的肩上，小声道。

桃夭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了看它，嗓音沙哑：“我没哭啊。”

“桃子，萧陌太坏了，我们以后都不要理他了好不好？”鸢尾蹭了蹭她的脸。

“……”桃夭把脸埋在膝上，忽然哽咽道：“鸢尾，萧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们重逢一百天的日子，我只是想过去跟他庆祝一下，我自己做的菜肯定不好吃，打翻了刚好啊……可是他要是知道了，也许就不会……”也许就不会对她这么凶了。

她说不下去。

“桃子，”鸢尾跳到她的手上，啄了啄她的指头：“桃子，我们喜欢哥哥好不好？不要喜欢大坏蛋了，他太坏了，总是让桃子哭……”

桃夭摇摇头：“鸢尾，你以后不要再去麻烦哥哥了，哥哥对每个人都好，你去烦他，他也一定会答应的……可是，哥哥不是我的，他有喜欢的人，父王给他指婚，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他马上就会和人家成亲了……”

鸢尾又啄了啄她的手指：“桃子，哥哥不是你的，那大坏蛋是你的么？”

桃夭被噎住，她摇摇头，苦笑道：“萧陌也不是我的，他比我更可怜，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可是父王不让他们在一起……”

鸢尾扑扇着翅膀飞到一旁的桌子上，很不满地啄着那些糕点，叫道：“桃子，桃子，这里的人好奇怪哦，我们回去找师父好不好？我想吃狍子肉，我想去找一枝花……”

桃夭不答，鸢尾什么都不懂，它不会像她一样难过，她费尽心机想要找到和萧陌相处的机会，她兴冲冲第一次下厨做菜只为庆祝他们重逢一百天，却没有想过萧陌想不想要庆祝呢？

事实证明，萧陌不想，他一点都不想。桃子，你醒醒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