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桌一椅一木橱,一床一被一枕头,全是灰蒙蒙的感觉,一看是有了年代。
桌上还摆着一把刀,同他刚磨的刀一个模样,只是小了一号,有二尺来长。
主人从地上拎起一大坛酒,柜子里拿出一个海碗一双筷子,摆在桌上,又端出一个大盘,里面一大块看上去是猪头肉,却被切得方方正正。
又出去拎来一段木桩放在桌旁。
“坐,请坐。”
神瑛疑惑地指了指木桩。
“对,就坐那儿,陪我,喝酒。”
主人坐在神瑛对面的木凳上,左手拎起酒坛,斜向海碗倒满酒,右手拿着大刀,对准猪头肉的边缘一挥,再一个反转,顺势刀尖一挑。
神瑛真地呆了。
只见刀尖挑起一片肉,却薄如纸帛。
主人手腕再转,手臂向外拉开,用刀尖把薄肉片送进了嘴里。
就这样,一下两下,两片三片,主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竟然不同神瑛客气。
“你不要奇怪,我从不请人吃饭。我请你陪我喝酒,只是我喝,而你只是陪着却不喝酒。刚才我说过,这里十六年没别的人来过,更不用说吃我的饭,所以我的餐具只有一套,用坏了再买也是买一套。”
神瑛忍不住了,不由哈哈一笑。
--凡间怪事多,怪人也多。
“有意思,听你的,我陪你喝酒,不,是看你喝酒,你不必客气,吃好喝好。”
主人终于撑出一丝笑容,却转瞬即逝:
“你说你看见一个女子进了我的门?”
“是的,好像是的,拐到你家门口就不见了。”
“好像是,那就不是。”
“也许不是。”
“我说是肯定不是。也许你对刽子手这一行不在乎,但别人不同,街坊们见到我,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更不会进我的家门,即使眼瞎了也不会摸错门走进来。而我白天从不出门,即使刑部有活了,我也是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哪怕那天早早砍完了头没事了,我也会在外面一直闲逛到天黑,在不见人影的时候再回来。”
神瑛一阵无语。
只见他又喝了一大碗,用刀在剩下的肉块上挥了几下,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根筷子,戳进其中一块,塞进了嘴里。
油汪汪的肉汁从主人的嘴角溢出。
“今天难得高兴,其实还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痛快。不过我也喜欢一片一片削下来吃,有种仪式感,这是长期形成的习惯,你不要见怪,等我吃完喝完,你就可以走了,就当没来过,以后也不要来,接近我的人会沾上晦气的。”
神瑛刚想答话,只听咣当一声,原本打开的木窗关了起来。
起风了,外边呜呜鸣鸣,声声渐紧。
神瑛却突然一个激灵,在满屋的霉味与猪头肉的油腻味中,毅然的挤进一股花香,正是那个女子所具有的梅花香。
不会错的。
神瑛四处猛瞧,房子只有一间,似乎藏不住别的人。
--味从哪来?
神瑛刚想站起又忍了下来。
“怎么?”
“没什么,你吃。”
主人终于放下了碗筷:
“好了,我喝完吃完了,你请便。”
神瑛这才腾地站起:
“再见。”
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出大门。
再沿着巷子向南望去,两边只有长长的一溜土墙,却不见一道门,看来别的人家根本没在这个巷子开出门道。
神瑛往南走了半个时辰,直至走出巷口,才见东西一条大道,却是一段市集。
神瑛又迷惑了,这么多人家,不知香味出自哪一家,也不好挨家去问吧?
风变得越来越紧,吹得衣服哗啦啦地响。
--不对,风从东北吹来,那味道也应该来自刽子手家的东北向。
--真是急糊涂了。
神瑛急忙原路返回,急步疾走,路过刚才的黑门,并未进去,只是向前,再向东一拐。
看见了。
土墙内镶嵌着一副大门,不,比那黑门小多了,又短又窄,却是红色。
神瑛退了退,看看位置,再次确信这里应该是就是那香味的源头,
--难道那女子在这里?起初追来时怎么走岔了?
神瑛敲门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小慌小张。
里面有声。
“进来。”
门轻轻地一推,就开了。
--怎么又一个没栓门的?这个地方人的习惯?
院子也不大,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又一方水塘,却同刽子手家枯竭的水塘不同,这里是水波荡漾,清气拂面,也有山有树,假山上草木葱茏,青苔鲜翠欲滴。
真是别有一番景致。
绕过水塘,进了主屋,见两大块黄色布幕从屋顶挂下,一垂到底,把屋子一分三间,窗帘却是橙色。
桌椅家什,一应具有,宛然一个小户人家,格外雅致温馨。
神瑛正在张望。
一个声音从右边传来:
“坐,请坐。”
神瑛只一盯眼,呆了。
眼前的人与那个刽子手长得一模一样,却穿着黄杉,儒雅清俊,气质完全变了样。
“你是?”
“不要奇怪,就是我。我请你喝酒,这次不是陪,是请,请你喝。玉兮,上酒菜。”
这次坐下的当然不是木桩,而是软椅。
“这也是你的家?”
“当然?”
“刚才那边呢?”
“也是。”
一女子端着酒盘从左边房间出来,却仍然一身黑衫,长发飘飘,脸色清癯,却苍白如纸,一双黑眼珠子在长睫毛下纹丝不动。
女子来到桌边正摆放酒具时,身上一股浓浓的体香就向神瑛扑鼻而来。
正是神瑛要找的那个庵里的女子。
--这两人是一家子?搞什么名堂?
“来,玉兮,酒。”
神瑛看桌上已摆好三套餐具,一色银壶银杯银筷,加上四样菜色,黄白绿红,清润诱人,装在绿玉小盘子里。
女子侧面坐下,为三人一一倒上酒水。
一阵阵的体香已冲得神瑛头脑发闷,不知酒味。
“玉兮,先敬这公子一杯。”
玉兮轻捻酒杯,盈盈一口。
神瑛随即应和,竟不由自主、不知拒绝。
“你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我不是说过吗?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喝了,告诉你。”
神瑛把酒杯一端,接着一抿,但心不在酒,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刽子手,对方的眼睛淡然而狡黠。
“其实,这里真是我的家,只是同那边隔道墙而已。本来也不是,只是多少天前,我遇到了玉兮,就盘下这套房子,同她住在了这里。你不知道,一个刽子手的生活基本四件事:砍头、赚钱、然后就是女人和酒,酒会让人沉醉,忘了自己是人,而女人却可以让人知道自己还是个人。我也需要一个温馨的家,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释放自己的地方,正好玉兮不嫌弃我。”
玉兮轻轻一笑,又轻捻酒杯,对着主人一举,主人回以一笑,两人同时一抿。
神瑛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一点心酸有一点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