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县衙大门打开外面街市传来“扎实的角子,两文便饱!”“修镪刀、磨翦子咯!”“豆腐、水豆腐,清甜的水豆腐!”各色小贩叫卖之声;衙役离去大门合上,堂内旋即又陷入了王富春初到陵江县时的沉寂。
王富春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回到公案后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双手扶着两侧已有圆润包浆的出头扶手,一如他当年勤勉审理积年旧案那样审视着堂前左右。他闭上眼睛,往事如徐徐展开的画轴将他来陵江县之时的画面又展现开来。彼
时堂下百姓多衣衫褴褛面黄肌肉,左右衙役亦油滑推诿索常例不愿任事。贫农诉庄主以倍称之息逼压田契,商贾诉灾民偷抢财米果腹,衙役报山路失修水路淤障,州府斥陵江税赋不足数而误西北军需……千头万绪理还乱。
一连多日他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积案,然或因耕种所获不足农户需向庄主富户借粮米度日、或因漕运淤塞陵江山体坍溃所以商道阻滞税赋难收,或因秋汛夏旱县里赈济资帑多被克扣致乡兵溃散流民于市井生事,大小细碎不一而足。而六房胥吏动则以案牍不全、河道图纸遗失、积年田契簿册应付推诿实则暗锁常例而皆无可用。
王富春本是聪慧之人,得沈师爷点拨他马上就明白任他如何勤勉任事亦都是倒果为因,若不能治其根本他将终日困于疥癣之疾,他年政考之下他将复蹈前任之责。所幸他外放之前曾任三司判官,执度支之事,很快王富春便招到了一切的根底那就是:钱!
正因无钱至赈济岁用不足至里正勾结庄主让百姓失了田产,正因无线至秋汛淤塞河道无以疏通而致漕运不畅粮米价贵,正因商路坍溃不通致商贾经营日困而税赋难收,正因百姓失了田产稍有天灾便成流民乃至于哄抢米铺。王富春发现外放之时他那“慎刑恤民”“度支有数”皆不足医陵江县之疾患。
夜不能寐时王富春又想到四年前他在大理寺处置的那起可能掀起巨浪的诡名挟佃案。彼时韩经略还在开封府任推官,而他也只是大理寺一名评事。开封府祥符县一吴姓佃户携状于巳时正至开封府衙外当街跪地状告吕相亲侄吕陵勾结贼匪纵火毁他田地,连带乡里三十五户共三顷麦田。后又勾连乡里员外吴有才以陈年粮谷每户十石诱他并三十五户农户倍称之息抵押田契,约定年后用新粮一次清偿。
谁想西军兵败水川,败讯传至京师朝野震动,宰执枢密皆计无所出,众人皆言宜速遣良将足额给付军需粮草至军前。各大小粮商闻得兵败之时便计谋一处囤粮抬价,京畿周边粮价亦涨数倍。吕陵趁机逼夺田契并诡名寄于原农户名下强要其以市价四成代为耕种偿粮价不足之数。后里开封县尉捕获一伙流寇强匪,其招认曾在祥符县收受吕陵、吴有才银钱二十贯纵火毁田。以吴姓农户为首到祥符县衙状告吕陵、吴有才要求返还田地治其纵火重罪。然祥符县令慑于吕相之威又受吕陵等人银钱贿赂而迟迟久审不决。
吴姓佃户闻得开封府新来一韩姓推官为人清正、处事果决,遂才在开封府衙之外当街跪地鸣冤。王府尹接状后左右打探知其案情简单但牵扯国事,时上时有流露起复吕相当此西夏扣边之危难之意,而此时若因吕陵之案牵扯吕相则于国事不利,然不秉公处置又有官官相护之嫌,思来想去他便授权与韩推官处置,自己则申牒大理寺称此案可能牵扯宰执要其另派员协办,其后大理寺便派王富春与韩推官一共侦办。
最终他二人查明此乃吴有才出谋、吕陵操办,吕相此时正致仕老家寿州毫不知情。为正世人视听、平朝野议论,猜度上意之后王富春自荐亲往寿州拜问吕相打探其对此案态度。王富春仍然记得到之后便开门见山将此案吕陵一事告知吕相问起如何处置。
吕相并未回答,反而对王富春道“王评事此来面上为民请命实则为老夫正视听,为官家起复老夫持中稳边塞悠悠众口铺路,真勇有谋胜于老夫当年多亦!”
吕相不愧是三朝老臣久掌中枢,一眼便看穿了王富春的心思,王富春来时路上想到的如何应付吕相托词、如何一展自己才华的种种计谋硬是一样也无法施展,他只得老老实实回复吕相“吕相言重了,为官当上报君恩下恤庶民,似此案下官与开封府韩推官已查实与吕相无涉,滤及吕陵乃吕相亲侄,为吕相清誉计就算吕相乃一布衣下官此举亦是份内。”
“好!”闻言吕相抚掌大笑“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我吕家子弟要能有王评事之见识手段此生我心便无憾了。”
“吕相虽蛰于寿州然仍心系天下,此亦晚辈毕生之榜样。”王富春恭维道“既然吕相已知在下来意那下官就不扰吕相清静了,下官这就回开封复命:此乃吴有才筹谋、吕陵受其蛊惑,吕相于寿州毫不知情。”
“且慢!”王富春正揖礼要退下,吕相喊住他问道“王评事高中后以留大理寺三年,未知三年期满外放之事可有计较?”
这突如其来一问教王富春一怔,旋即脱口答道“三年期满原调三司执度支之事两年再谋外放。”
“哦?”这次吕相倒是颇感意外,他缓步踱到茶床前端起一青绿琉璃盏抿了一口,放下时又用茶筅拨弄了一下茶末并在茶盏口边敲了敲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王富春此时亦不知吕相思虑,正惴惴刚才是否失言时吕相问道“此是为何?凡高中者莫不以及早外放任官为念,久在京师上不得拔擢,私不得渔利,久徊于六部琐碎公事何年何月才得一展抱负留名于世?”
“吕相所言甚是。”王富春躬身抱拳正色答道“为官者治民,治民之事无外刑与财两者,不明刑狱、不善度支,似此无能之辈外放怎能造福一方?下官任评事三年自以为粗懂刑狱,所短之处度支也,只愿再得两年度支之事,其后外放必能大治一方。”
“好,好!”吕相面色微红拍案而起,他端起那琉璃盏走下堂来一手扶起王富春一手递上茶盏“老夫以茶代酒敬王评事。老夫敢断言王评事必能得偿所愿!”
三年任满,王富春果然被中枢调三司执度支,任职三司满两年吏部侍郎又亲问其外放之意,他答曰陵江县,一个月后调陵江县任知县政令便送到了他手上。
上任不到三月,王富春原意借陵江县水陆商道通途之便、陵江茶叶特产之地利的富民之愿便被击得粉碎。顿之间沈师爷教其“借鸡生蛋,以蛋育鸡;多则奉上,余则济民,往复无穷之法”。旬月间王富春教县尉赵正秘搜庄主富户借天灾假**侵夺农户田产之罪状要其以银钱偿之,其以黄草里乡庄主田员外为榜样,责其买通里正从外县引入亡命徒夜来放火焚毁即将收割之稻田,其后以高利假济乡里二十三户纳粮之困,岁末即行催逼,得田一两顷全数诡寄于原农户名下,其后强要农户为其耕种,每岁付其银钱不足市价三分之一强名曰补足先前所欠。此乃徒三年之刑,王富春皆教县尉私里示田员外罪证并暗指此乃“盗匪纵火”重罪,待田员外惴惴不安托胥吏来问时又表其新官上任不究过往但求借银抚困安民之意,田员外不得已出资五千贯以银钱抵罪。
得此五千贯钱王富春抽其五成密托沈师爷兑成淮盐交引私下奉与中枢获陵江县试办特许交子务之权,另抽三成以白契请王叔开办江鑫钱庄并私里以表弟王长贵为喉舌、以县里各商贾隐秘乃至往年犯禁之事为质逼其做商户联保托江鑫钱庄行交子之事并将经营所得大半兑存于江鑫钱庄,另分一成与县衙上下结众人之心。
其后王富春对全县庄主富户、大小商贾依田员外故事积钱数十万,此刻他展其度支之能、刑狱之术,抽两成假称西北军需暂借实则为“常平钱”放贷,所获皆入私库;奉三成于各转运乃至中枢;拨两成拓水陆商道,取两成拓建市井反哺于商贾;留一成以备荒年赈济、常例给付、上下打点之资。因陵江县地处链接益州与江南、中原与岭南之水路要冲,至此一年不到外地商旅不断、市井繁茂,百姓皆得活计加之近无天灾,是以全县自胥吏到庶民无一不称王富春为能,至潭州府及中枢宰执亦时有嘉许,只是县里那些原本的庄主商贾颇有私议然。
先前被王富春尽榨其财得庄主富户私里也找过转运使司或提点刑狱司状告王富春以刑狱挟私利榨取他们钱财造陵江县繁茂之景象,然王富春早已暗中将常平钱放贷所得一半兑茶盐交引奉与他们,加之水陆通达后外地之客商及因王富春新政得益之商贾庄户皆称王富春既能且廉,因而州府通判皆意王富春借区区数户之力得陵江全县之盛此乃瑕不掩瑜之能,上及至中枢亦多对其维护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