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心中甜蜜,嘴上却笑道:
“你个老不修的,都这般大年纪了,还胡说八道。”
朱元璋‘嘿嘿’笑道:“咱这是心里话,一辈子都说不够。”
夫妻俩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谈起正事。
朝堂的事情,军事方面的事情,民生问题,新占领的土地如何治理等等。
夫妻俩将这些天积累的问题,全都商讨了一遍,并给出初步的意见。
更详细的处理方法,自然是交给下面的臣子去做。
说起臣子问题,马皇后突然叹道:
“百室越来越过了,竟然当着我和标儿的面羞辱大臣。”
“如此下去,我怕不但会耽误了政务,他自己也会满朝皆敌啊。”
说起此事朱元璋也非常不满:“百室的脾气就是这样,咱劝了他多次都没用。”
“以前咱们没得天下,他还知道忍让。”
“现在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李饮冰、杨希圣只是与他意见不合,他就辱骂二人,还参他们不尊上令。”
“咱不想他丢了面子,就暂时罢免了二人的官职。”
“哪知他不但不能体会咱的苦心,竟变本加厉。”
莫说是新加入的,就连以前的老臣,他也是一个不顺心就呵斥羞辱。
“本来咱想扶持刘伯温来牵制他,让他有所顾忌。”
“谁知他刘伯温不识抬举,否则咱也不至于这般为难。”
马皇后摇摇头,说道:“刘伯温也有他的难处。”
“若他真的与百室正面抗衡,必将遭到更激烈的打击。”
“到时淮右老臣和浙东官吏也都会被牵连进去,朝廷马上就会陷入党争。”
“大明草创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刘伯温选择隐忍,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朱元璋无奈的道:“你说的咱何尝不知道,可除了这个法子,咱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后瞅了瞅门外,压低声音说道:“妹子咱也不瞒你,咱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马皇后心中一动说道:“你是说……”
朱元璋点点头道:“百室的威望太高了,他的话比标儿的话都管用。”
怕马皇后误会,他又连忙解释道:
“咱不是怀疑他有异心,是杜绝一切可能。”
“这样对咱们、对大明、对他自己都好。”
对淮右那帮子老臣来说,姓朱的当皇帝,还是姓李的当皇帝有区别吗?
没有。
反正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老兄弟,只要能保证大家的利益,其实区别不大的。
真要是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估计也就汤和、徐达、常遇春等人,才会死保朱元璋。
要不然,胡惟庸一个后起之秀,凭什么架空皇权。
朱元璋虽然不知道未来胡惟庸会造反,但不妨碍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扶持刘伯温等人,不光是为了和牵制李善长,还为了稀释淮右派系手中的权力。
马皇后岂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事情的走向依然让她很是伤感:
“现在我愈发明白马钰的话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做,由不得我们。”
朱元璋见她能理解自己,心中很是开心,对马钰也生出了一丢丢好感:
“是啊,当了皇帝很多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马钰还算是有几分见识。”
“你在信里说想赦免他,咱觉得可行。”
“也不用找别的理由,等殷商礼器找到,就以献宝为由将他赦免。”
“既不违反礼法,也能体现朝廷对殷商礼器的重视。”
马皇后知道他有意转移话题,她也不想继续谈这么伤感情的事情,顺着他的话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将他处死,然后找别人代替他领这个功劳呢。”
朱元璋眼睛一瞪,不开心的道:“妹子你这话可伤咱的心了,咱是这样的人吗。”
马皇后笑道:“好好好,是我冤枉你了。宰相肚里能撑船,重八肚里能装天下。”
朱元璋顿时眉开眼笑,然后说道:
“找人顶替他领这个功劳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代价很大。”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真要这么做,得把宋濂和当时在场的拱卫司密探全部处死。”
“而且咱们对马钰的家世一无所知,他说自己家人全部命丧乱世,万一此言不实呢?”
“宋之问的前者之鉴不远矣。”
宋之问是标准的小人,他外甥刘希夷才华横溢,写了唐诗名篇《白头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是其中名句。
宋之问竟然厚颜无耻,想让刘希夷把署名权让给他。
刘希夷自然不愿意,就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
然而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为此杀了亲外甥。
宋之问自以为做的隐蔽没有人知道,可不照样被世人所知了。
隔墙有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这个意思。
朱元璋的想法也是如此,自以为做的隐蔽,万一消息走漏呢?
关键是,完全没那个必要冒这个险。
“而且马钰本身也是有才之人,就这样处死太过可惜了。”
“咱岂会做出此等下作且不智之事。”
马皇后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短视之人。”
朱元璋又说道:“不过咱得先去见一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好决定如何用他。”
“这是应该的。”马皇后点点头,不动声色的道:
“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被气到。”
朱元璋眉头一挑,说道:“哦,他还敢在咱面前放肆不成?”
马皇后无奈的道:“我信里与你说了,因为被冤枉入狱的事情,他对大明是有成见的。”
“若不是标儿和樉儿帮着化解,恐怕你就算想用他,人家还不肯效力呢。”
“狂妄。”朱元璋很是不悦,但更多的还是针对贪官污吏:
“那些贪官污吏,天下就是坏在他们手里,咱恨不得将他们全都千刀万剐了。”
接着夫妻俩顺着话题,又聊起了《大明律》的事情,这可以说是目前大明朝堂矛盾的焦点。
朱元璋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儒家那一套就是忽悠人的,治国当用重典。
并且他还拿了马钰的话来攻击孔子虚伪,顺带着说孟子无君无父。
“不过他们的仁义、王道等思想,还是有些道理的,可以以此教化百姓。”
马皇后连忙劝道:“刑罚严苛,恐会赭衣塞路,囹圄成市。秦因此亡国,前车之鉴不可或忘啊。”
朱元璋摆摆手说道:“咱自然知道,所以咱就想,对贪官污吏施以重刑,对百姓行以慎行。”
“如此震慑百官,使他们不敢贪张枉法祸害百姓,而百姓却可尽享其利,岂不两全其美?”
“这……”马皇后脸上堆满了担忧。
以前朱元璋虽然也倾向于法家思想,可表现的并没有那么激进,对刑罚的使用还是比较慎重的。
没想到竟然因为马钰的一番话倒向法家,还要以重刑思想制定大明律。
虽然只是针对官吏重刑,可当官的掌握权力,自己受了罪会不折腾百姓吗?
这让她如何能不担心。
只是她毕竟不是研究律法的,能意识到这么做有问题,可却说不上来问题在哪。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不过大明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弄好的,等后面找宋濂和刘伯温谈谈,他们当能察觉到问题所在。
而且她也愈加的感觉到,大明目前这个团队的缺陷。
以前乱世,大家的头等大事是活下去,在生死面前很多矛盾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团队尚能团结一心。
现在胜利在望天下即将一统,大家的心思也活泛了。
各种矛盾开始爆发。
关键是,他们作为统治者,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治国思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拿不出大框架,下面的人也和没头苍蝇一样,自然是各说各的。
加剧了朝堂矛盾,致使内斗不断。
此时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给他们一些指点。
马钰的身影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里。
只是……
这个少年确实有些本事,也懂治国之道。
可他毕竟才十三四岁,真的有能力承担这个重任吗。
马皇后也无法给出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希望他能再给自己一些惊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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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后的朱元璋,反倒不急着去见马钰了。
除了关于殷商礼器的事情,马钰别的方面对他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短期内是不太可能去那边挖掘礼器的,所以现在见不见他都没啥关系。
更何况他离京那么多天,虽然有马皇后帮忙处理政务,可依然积累了不少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
所以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在忙这些事情。
关于大明律的制定,他也给出了自己的指示。
重刑和慎刑同时上,前者针对官吏,后者针对百姓。
他本以为,这个方法既采纳了法家的思想,又满足了儒家仁政要求。
双方应该一致赞同并通过才对。
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接歌颂声的时候,却发现遭到了双方的一致反对。
李善长为首的法家派系认为,法令应当统一。
商鞅在秦国变法,强调“壹刑”、“壹赏”、“壹教”。
即刑罚、奖赏和教育都要统一。
法不统一会给执法带来不便,也会导致人心失衡,最终让国家陷入混乱。
儒家反对的原因自不用多说,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你现在要对当官的使用严刑峻法,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再说了,纵观历史各个朝代都优待官吏,因此才能尽收天下人心。
没有听说哪个朝代,因为苛待官吏而强盛的。
面对这个结果,朱元璋非常气愤,但又无可奈何。
此时大明还未一统天下。
陕西、山西、山东、北平、辽东、两广、云贵等地,还都在元朝的统治之下。
要真论实际控制的土地,新生的大明远不如元朝的地盘大。
说白了,他还不是后来乾纲独断的洪武大帝,必须要照顾群臣的想法。
最终这件事情不得不暂时搁置。
但这件事情远未就此结束,朱元璋发现经此一事后,群臣似乎更爱提意见了。
更准确说,是更喜欢反驳他,教他如何做事情了。
就连李善长都是如此。
反倒是刘伯温,态度愈发的恭谨,处处维护他的权威。
朱元璋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内心非常的愤怒,立即做出了回应。
重新启用了李饮冰、杨希圣二人,又提拔杨宪为中书左丞,调汪广洋入京担任中书参知政事。
同时还给告病的宋濂‘知制诰’一职。
知制诰就是书写圣旨、诏书的权利,典型的位卑权大。
如果说这种种任命,只是为了完善中枢各机构,还算是正常操作的话。
那后面的操作指向性就非常明显了。
当有人再次参李善长羞辱大臣的时候,朱元璋没有再给他留面子。
当然也没有当众训斥他,仅仅是罚俸三个月。
可即便如此,这一系列变动联系在一起,大家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分李善长的相权。
李善长脸色铁青,却也只能接受。
浙东派系还没来得及高兴,朱元璋转手就给了他们一记耳光。
数位官吏或被罢免或被下狱,用的理由还和马钰有关。
陷害马钰杀人的江宁县县令,就是浙东派系出身。
这并不奇怪,朱元璋有意扶持浙东派和淮右打擂台,肯定要给他们一些重要位置的。
江宁县是应天下辖的大县,交给浙东派系的官吏,正好可以用来牵制中枢的李善长等人。
等到马钰案爆发,这个县令被下狱。
浙东派自然不会轻易就放弃他,暗中出力保了他一手。
他在监狱里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下面的人哄骗了。
查办此案的捕快等人,也都一致声称县令不知道这事儿,都是他们所为。
于是那个县令就被判了个失察之罪给放了出来。
只是他的江宁县令也当不成了,只能外放。
目前正在京中候补。
朱元璋就以重新调查此案为理由,将那个县令抓了起来。
拱卫司十八般武艺还没施展一遍,他就什么都招了。
然后,当初举荐他的,以及和他交往过密的官员,全部被处置。
之前出面保他的官员,也全部被下狱。
浙东系被这一记耳光抽的也顿时消停了。
收拾完两帮人,朱元璋依然气不过。
一次和刘伯温谈论过政务,闲聊的时候表达了对李善长的不满。
其实这也是一种暗示,我对李善长很不满,你别害怕,站出来和他打擂台吧。
哪知,刘伯温却诚恳的道:“李相虽有过失,但功劳很大,威望颇高,能调和诸将。”
“唯有他方能担此要职。”
见他不接招,朱元璋心中有些不喜,直接明示道:
“咱想让你当宰相,你觉得如何?”
刘伯温竟直接叩首道:“更换丞相如同更换梁柱,必须用粗壮结实的大木,如用细木,房屋就会立即倒坍。”
“李相乃大木也,臣就如那细木如何能担此大任,请陛下三思。”
他一直不肯接招,朱元璋也没有办法,只能作罢。
又聊了几句,刘伯温起身告退。
直到走出老远,确认朱元璋看不到自己,他才心有余悸的叹了口气。
然后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皇帝的意思他岂能不知道,可他真的不想再陷入党争泥潭了。
一来不论输赢,自己都很难有好下场。
二来他确实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更想去做实事。
只可惜,皇帝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他到不担心局势会崩,天下远还未平定,皇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敲打一下淮右和浙东两派系,已经是极限了。
只是这种局势不可能一直维系下去,早晚要有个了解。
可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破局之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个字,难。
朱元璋内心同样很憋屈,咱没当皇帝的时候和孙子一样,当了皇帝怎么还和孙子一样?
这皇帝不是白当了吗?
马皇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只能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她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君主不能明确思想,下面的臣子自然会起心动念。
倒不是他们想造反,而是会争夺话语权。
这就是人性。
如果朱元璋能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治国总方略,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这恰恰是他们欠缺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目光再次看向应天府大牢的方向。
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朱元璋说道:
“重八,你不如去见一见那马钰,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