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如豆盏灯下做事总是伤眼。
“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各位,走了。”刘备起身,带上一旁的郭嘉,陈登,还有简雍,他们近来一直在处理徐州从前的好些蒙尘卷宗。
徐州累积的文书公务数不胜数,刘备已有好些日子没怎么跑马或者和人对练了,只在一早上指点殷灵毓剑法时活动活动身子骨。
陈登笑叹:“少年人就是点子多,一起吃些炙肉,也能美名为篝火晚会。”
他现在尚且觉着收编游侠费力不讨好,不过,他为什么要拦刘备,他们这些人愿意浪费精力金钱,也能少找些士族麻烦。
夜晚凉风习习,秋意浓,落叶重,肥嫩的羊羔撒了殷灵毓制的带有孜然粉的香料,滋滋冒油,众人三五成群围坐,朗笑,意气风发,高谈阔论,击剑抚琴轻声歌。
刘备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求学时的那段时光。
他知晓游侠秉性,大多嫉恶如仇,殷灵毓拿的计划又缜密有说服力,试一试总不吃亏,解决得当的话,少说徐州治安能上两个层次。
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忍不住心中柔软。
在一层层推论数据之下,他们也是鲜活的血肉魂灵。
他岂能弃之不顾。
州牧亲至,游侠们却并不太拘束,刘使君之名何人不知,因此现场气氛依旧热烈,不仅刘备等人在场,还有新加入的华佗黄忠,考察期的吕布等人。
“殷珏呢?”吕布眼看着肉还没好,殷灵毓却不在,扯着嗓子喊了声:“不是说还有安排吗?”
“温侯急什么。”
吕布猛一回头,殷灵毓就站在他不远处,手执一只漂亮的竹篾球,慢悠悠走过来,扬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列位侠士,行于四方,所闻异事必丰,今宵某设醴,愿闻各位行侠初心为酬,必尽欢而散,如何?”
众人皆应,殷灵毓便抛了抛手中竹球:“如此,即以此为契,执者必述所历,复传次者。”
随即狡黠一笑,用力一抛,瞧着走向,竟是直奔刘备去了。
刘备无奈的笑着伸手接住。
月上中天,有酒有肉,还有或畅快或血泪的故事。
有为父母妻女报仇的,有为了不辜负自己一身所学的,有为乡邻除害后反奔他乡的,有家中不缺钱只为了道义的,有想以微薄之力做些什么挽救这个国家的。
他们与官府对抗又合作,他们追逐着正义与快意恩仇,朝代更迭也不能磨灭他们在这一生里承载的自由与洒脱。
大家时而痛骂豪强或狗官,时而称赞那些灭杀蛮子或匪患的壮士,在这个过程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培养着默契。
最后竹球被殷灵毓递到了吕布手中。
“温候呢?虽未为侠,亦是保家卫国,剿灭蛮夷的大将,温候可曾记初心?”
吕布低头接过竹球,上面已经有些带着尘土,和传递中细细的磕碰损伤,还带着之前人手上的余温。
他不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备适时给他解了围,他还是低着头。
这几天一直以来的疑问此刻无限放大。
他不记得来路,不知道去处,那他又在挣扎什么?
一口鸡汤加灵魂质问下去,吕布懵了。
这个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晚上,吕布横竖睡不着,爬起来去找陈宫。
陈宫咬牙,微笑。
“温侯,这是殷珏给你的问题,我怎可作答。”
吕布一噎,往回走的路上自暴自弃往树下一坐。
他最开始,似乎也只是…想做冠军侯。
但现在呢?
他不知道,他只有**,野心,却没有匹配的手段和头脑,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他似乎只是个贪图酒色,钱财,赞誉的人。
“呦,温侯干嘛呢,悟道呢?”
吕布抬头一看,是女儿带着殷珏过来了,不想面对,但也不好意思起身就走,对面的小少年披散着发,睡眼惺忪,裹着氅衣,可脸上不见被人叫起的恼怒,手上还给他也拿了件大氅。
虽然不冷,但吕布还是很受用的披上,揪了把草简单拍了拍,给吕绮铃算是折腾一个能坐的草席出来。
殷灵毓也不在乎吕布的区别对待,往一旁一靠:“温侯有何感悟?”
“……快入冬了,夜里还挺冷的。”
殷灵毓不追问,吕绮铃坐在一边托腮凝眸,替她问了。
“阿父!你就没想好我们到底该去何处吗?”
他们还是暂住,没说确定的留下,吕布恍然,这里氛围太好太放松,他还以为他已经是这儿的人了。
“…为父…”吕布伸手揉了揉吕绮铃的发丝:“为父连累你了,跟着奔波,没享到福。”
“什么呀!”吕绮铃打掉吕布的手:“在我心里,阿父最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像阿父一样厉害!”
吕布竟然瞬间酸了眼眶。
他是厉害,可他也无用,他连块儿地盘都守不住。
他早该知道他不够聪明的。
“……阿父?”吕绮铃小心翼翼往吕布身边挪了挪。
吕布拍了拍她的肩:“下次出来,再多穿些,去吧,阿父找殷珏有些事情要谈。”
吕绮铃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一大一小,一站一坐,霜色月光给他们镀一层薄薄的柔和影子,竟也和谐。
她回过头,小跑着走远了。
她相信殷珏能劝好阿父,就像殷珏相信她能带兵一样。
吕绮铃走了后吕布明显更放松了些,打量着殷珏,哼一声。
“别看了,你岁数小,我可不放心。”
他的女儿,要嫁也要高嫁,嫁的风风光光,后半生也什么都不用愁,不仅要是个勇武男儿,还不能太小,亦不能给了绮铃气受……
想着想着又出神,殷珏那素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回神了,温侯。”
吕布叹口气:“殷珏,你实在可恶。”
虽然说着可恶,语调却很轻,带上了叹息,这小子,把他一棒子敲醒了也就算了,却不肯给他指路。
一定要他自己想吗?
吕布看向殷灵毓,眼神不再是时刻压着戾气与猜疑的,反而有些清澈。
“你说,我该为谁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