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只觉得脸上燥热,喉咙发干,讪讪地直起了那几乎弯到地上的腰。
他搓了搓手,像个跟班一样,亦步亦趋地紧随在许元身侧,试图找回一点场面。
此刻,杨兴的内心早已被悔恨的潮水淹没,肠子都快拧成了麻花。
谁能想到?
谁又能想到!
这个三天前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当是走了狗屎运的乡巴佬,甚至出言讥讽过的年轻木匠。
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简直是妖孽降世!
两轮考核,石破天惊,皆是前无古人的满分!
一手技艺,更是将王家精心培养的天才王澜,那个不可一世的“黑蛟镇海”,碾压得体无完肤!
甚至于……
那只存在于古籍记载和传说中的二品通灵木作,他都能用一堆废料信手拈来!
这等鬼斧神工,这等通天手段!
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报名官吏,就是放眼整个清河郡将作坊,乃至广袤的青州大地,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坊主周明对其青睐有加!
首席大匠师莫老更是赞不绝口!
这样的人物,未来注定是翱翔九天的真龙!
早已不是他杨兴这种蝼蚁能够得罪的了。
是他需要削尖了脑袋,想尽一切办法去巴结,去讨好的存在!
杨兴心中苦涩蔓延,只盼着这位新晋的许工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惦记着自己之前的种种怠慢和无礼。
否则,他在这将作坊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许工,这边请,下官……下官带您去办理入坊的手续……”
杨兴强压下心头的惊惧和脸上的滚烫,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继续点头哈腰,准备在前面引路。
就在这时。
一个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将作坊深处清晰地传来。
“呵呵,杨兴。”
“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去忙你自己的吧。”
话音未落。
只见坊主周明,换下官服,身着一身舒适的青色便袍,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步履轻快地从坊内走了出来。
他目光落在许元身上,眼中的欣赏和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周明随意地对杨兴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
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我亲自带许元转转。”
“熟悉一下咱们坊里的环境。”
杨兴看到坊主竟然亲自出来迎接,而且如此不给面子地挥手让他离开,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彻底垮掉,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张假面具。
难看到了极点。
但他哪里敢有半分不满,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只得连连躬身,嘴里应着“是是是”,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呵呵,许元,别在意杨兴那副嘴脸。”
周明走在许元身侧,步伐轻松,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揶揄。
“你这次考核的表现,太过惊世骇俗!”
“可是把坊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啊!”
许元对此,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不是来听恭维的,目光平静,只是认真地扫视着将作坊的内部构造。
与外面广场的开阔和喧嚣截然不同。
坊内自有一番严谨有序的气象。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宽阔而干净,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屋舍工坊,布局井然。
不时有身着统一灰色工装的匠人,脚步匆匆地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和某种金属敲击的韵律。
这些人看到坊主周明,竟然亲自陪同许元。
无不露出惊讶、好奇,乃至几分难以掩饰的羡慕之色。
“我们清河郡将作坊,放眼整个大周,规模或许算不上顶尖。”
周明对周围匠人们的反应显然十分满意,这更能衬托出他对许元的特殊对待。
他脸上带着自得,抬手指了指左侧一片占地极广的库房区域。
“那边,是咱们的材料库。”
“外围那些,存放的都是寻常木料,松木、榆木、楠木、铁梨木等等,各地运来的都有,储备充足,足够满足日常的消耗。”
“而更深处的珍稀木料区,由专人日夜看守。”
“像考核时你见到的那些灵材,还有些平日里不对外开放的特殊灵木,都储存在那里。”
许元微微颔首,目光在那库房深处不易察觉地多停留了一瞬。
周明又指向右前方一片连绵的,传来叮当敲打声的工坊建筑群。
“那是制作区。”
“粗略算来,里面有近百个独立的工位,每个工位都配齐了刨、凿、锯、斧等全套基础工具,只要是我将作坊的匠师,都可以随意取用。”
“另外,在那片区域的最里面,还有几处特殊的地火工坊。”
周明指向一个烟囱冒着淡淡青烟的角落。
“用以处理一些需要高温煅烧,或者进行特殊塑形的材料。”
随后,周明的手,指向了不远处,一座矗立在众多低矮工坊中,显得格外醒目的三层高木制阁楼。
那阁楼飞檐翘角,结构精巧,通体由某种暗红色的珍贵木材建造,散发着古朴雅致的气息。
“那座‘藏经阁’,则是我们坊里存放各种图纸、技艺典籍,以及历代匠师心得笔记的地方。”
“还有一些基础的将作之法拓本。”
“凭匠师等级可以借阅不同的区域。”他看向许元,眼中笑意更深。
“你如今已是二品匠师,藏馆内绝大部分区域,都可以对你开放。”
阁楼旁边,是一座更为气派,雕梁画栋的厅堂。
“那是成品展厅。”
“算是我们清河郡将作坊的一点脸面所在。”
“里面展示着历年来积攒下来的一些精品之作。”
“其中,也有几件侥幸达到三品级别的通灵木作。”
“有空你可以去看看,触类旁通,或许能有所启发。”
周明一路走,一路介绍。
他的热情显而易见,毫无保留。
很快,两人来到一处雅致小院前,挂着“司造处”牌子。
周明直接带许元进去。
里面的办事人员一见坊主亲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
“给许元办理入坊手续,登记造册。”周明直接吩咐道。
办事人员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取出崭新的名册文书,笔走龙蛇。
周明亲自在一旁看着,仔细核对无误后,从旁边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了一枚青黑色的金属徽章。
徽章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正面用古老的篆体刻着“将作”二字,笔画苍劲有力。
背面则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阳文“贰”字,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等级。
“这是你的【二品匠师徽章】。”
周明将这枚意义非凡的徽章,郑重地递到了许元手中。
“凭此徽章,你可在坊内大部分区域畅行无阻。”
“每月领取二十两白银的月俸,以及相应的材料份额。”
许元心中微微一动。
二十两月俸!
这比他在瑞木堂辛辛苦苦一个月,高出了十倍不止!
他接过徽章,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感受着那个“贰”字带来的份量。
办完所有手续,两人走出了司造处。
周明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却变得郑重了几分。
“许元,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透个底。”
他放缓了脚步,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许。
“陛下欲为年贵妃修建一座‘观月台’,工部那边已经放出风声,将在整个大周疆域内,大规模征召最顶尖的能工巧匠。”
“而在此之前,我们青州,要举办三年一度的【青州百工大会】!”
周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这既是各郡将作坊展示实力、争夺资源的盛会!”
“更是工部那些大人物们,提前物色顶尖人才的绝佳舞台!”
“以你的天赋和技艺,若能在百工大会上拔得头筹,一鸣惊人……”
周明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元,眼中精光闪烁。
“甚至直接被工部看中,征召入京,那便是真正的一步登天!鲤鱼化龙!”
“到了那时,区区一个青州王家,又算得了什么?”
“将作坊,包括我个人,都会全力支持你!希望你能为清河郡,也为你自己,争一份天大的荣耀回来!”
许元闻言,心中也是一凛。
原来如此。
难怪王家对之前的考核那般看重,甚至不惜动用盘外招。
这背后牵扯的,竟是如此巨大的机遇和各方势力的博弈。
“我会尽力。”
他言简意赅地回应,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提升自身的武道实力,炼制铜髓丹,这才是眼下最根本的。
但如果能借着这百工大会的机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和庇护,甚至得到工部的青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好!”
周明对许元的回答十分满意,用力点了点头。
“该介绍的,也都介绍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该去为你挑些趁手的家伙事儿。”
“以及……”
周明故意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如同老狐狸一般。
“最重要的……将作之法!”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
许元闻言,眼神骤然一凝!
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将作之法!
这可是连王家都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通灵秘法!
是能够真正沟通木石,赋予作品灵性,让死物焕发生机的神奇法门!
掌握了它,他的木作技艺,必将再上一个匪夷所思的台阶!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感觉到,《空照经》似乎与这类精神沟通万物的法门有所关联。
或许这“将作之法”能带给他意想不到的突破!
甚至可能衍生出超乎想象的绝技!
“别人都是先修炼将作之法,耗费无数心血,才有可能侥幸造出通灵木作。”
周明看着许元,眼神中带着惊奇和赞叹。
“你小子倒好,法门都还没摸到,反手就弄出个二品通灵木作来……”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
周明啧啧称奇,随即哈哈一笑,也不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只当是许元天赋异禀到了极致。
“跟我来吧,带你去宝库!”
“那里,寻常匠师可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再卖关子,转身朝着将作坊更深处,戒备更为森严的区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