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