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升初三那年,户口有了进展。不是事态的缓和,而是矛盾的扩大。这是从一个小家庭的挫折上升到人民的尊严。是谁把这事的价值拔高的?王小红说是李烨茴,李烨茴说是王小红。
是这样的,上边吩咐了,李烨茴要和李书做亲子鉴定。这事李烨茴也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天她妈回家,一下子爆发了。这么多年来,这是王小红第一次就户口的事情歇斯底里。
王小红总把劝慰自己,办北京户口的过程就是一场修行,是上天派下来磨润她带刺的脾性,让她随着年龄增长,有着相应宽厚。这样想着,能笑着办的事,她便笑着办。可这一天,当她被告知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需要通过亲子鉴定来证明身世,她的大脑“嗡”地一响,被思想缝隙中鱼贯而出的脏话堵住了。来不及把每句话排好顺序,再像以往那样,成熟、理智地为他们配上恰当情绪,她对工作人员破口大骂。她觉得自己是个疯女人,被泼了一身血水,正游荡在街上问是谁干的。她觉得不能忍了,她要反抗,而她的女儿李烨茴,这个自尊心极高的孩子,理应正式接下她的衣钵,把抗争继续下去,“李烨茴,你也大了,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丢给我。你得自己去争取了。 ”
王小红不知道,虽然她总鼓励李烨茴变得勇敢、正义,会反抗,会发声,但她鼓励时带总着胁迫、焦虑以及指责,李烨茴的性情早就被踏平了。女儿可以忍气吞声地成为很多种人,就是不能做个勇敢的人。
顺理成章的,李烨茴的斗志没有被母亲激发。学习可以有斗志,操场跑圈可以有斗志,所有靠自己办成的事,她都可以有斗志。但若要是让她和谁撕破脸皮、去社会舞台上大叫大嚷,她就会给自己几千几万个借口做个闷葫芦。她不敢轻易得罪人,因为每次得罪个谁,不出三天,阴差阳错地,上天就安排她个理由去给别人道歉。就好比她曾经想把李书千刀万剐、对他也吹鼻子瞪眼的,可每个月还要贱兮兮地伸手要生活费,既然命运总在敌人手中,何必称敌呢。至于王小红向她描述的“大敌临城”,她觉得幼稚。亲子鉴定,不就是一滴血的事吗?
刘炎炎听着王小红的义愤填膺,纳了闷,怎么三十好几的女人,还动不动就尊严、名誉的,还没女儿洒脱。但她也不吭声,默默听着王小红的抗争图景,心里连连叹气。
李文龙倒是明白些前儿媳的脾性,毕竟他也耿直得很,怎奈何年纪大了,扛不动了。更何况,大家都口口声声地说要为孩子舍身的,怎么赔笑了八年青春,如今卡在这一滴血上。他劝王小红,“做就做吧,为了孩子。”
王小红不听,只当老人精神错乱。她问,“做?凭什么做?我和你儿子的结婚证、离婚证,都有,都是政府承认的,李烨茴的出生证明也有,就是在结婚期间生的。那李烨茴就是婚生子女。政策上怎么写?”,王小红掏出手机给老人们念,“政策上说,只有非婚生子女才需要做亲子鉴定。啥是非婚生子女,您说,啥是非婚生子女?”
刘炎炎没想到自己被点名了,眨巴眨巴眼睛,“那,那不就是结婚前生的孩子?”
“那叫啥?三个字?”
“私…私生子嘛。”
“对,他们觉得李烨茴是私生子,关键是,无凭无据。我们已经能够证明李烨茴是婚生子女,他们还随意提不合理要求,那这就是刁难人。按照流程来,多久咱都能等,但是欺负人,这点就不行。”,王小红转向李烨茴,“你呢,我想了想,你也很少问你自己户口的事,以前你小,我就帮你扛着,现在我发现我不能什么都帮你,委屈都我受了,功劳我一点没有。你啊,下周跟我去公安局一趟。你亲自问问他们,为什么,你得做亲子鉴定。你问问他们凭什么,不按照规则办事。你就问吧。”
李烨茴沉默着点头。她没什么表情,像什么都没听见。这让王小红不满,“你听见没?你得上点心。你不生气吗?他们在侮辱你,侮辱你的母亲,你就一点反应没有?”
李烨茴知道怎么让母亲满意。她想挤出些眼泪,但情感早不如幼年时敏感,心里还挺反感装可怜的故伎重演,于是嘴唇咬破了,她一滴泪没掉出来。她便逼着自己说些让母亲高兴的话,“您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承担的。”
母亲照旧吃软不吃硬,听了女儿的动情告白,也缓和了点,“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给你个完整的家,没维护好你的权益……”
看气氛缓下来,刘炎炎终于忍不住,“你真要带李烨茴去闹啊?别了吧,她还是个学生,要好好读书的。快初三了,要准备中考了……”
李烨茴心里一凉,老人又说错话了。果不其然,王小红又开始了无差别攻击,“中考,中考,中考又怎样?没户口,都没法考大学,学习好又怎样?没户口,北京不要她,武汉她又没学籍,也不能高考,最后哪里都不能去,所以,中考有什么用?更何况,天天死读书,家里有难了,不知道帮把手,家里人受到屈辱了,甚至自己也被屈辱了,不懂得反击,读书好又有什么用?读书根本就没用,”,她转向李烨茴,“你听到没,读书没用!你要是不懂得做人,读书就没用!”
刘炎炎像是看到酱油瓶子倒了,急忙上去扶,“别这么说。这么说,孩子不好好学习了怎么办?要中考了,不能这么讲。”
王小红和老人相识了十年,早就发现对方总不能痛痛快快地肯喝下自己灌的药,便换了一茬,“先不提中考。这么多年了,你儿子去哪了?李烨茴不去办,你让你儿子去啊。这是俩人的孩子,户口还是他弄掉的……你们陈家一个出面的都没有,就我一个跑来跑去。人家还问,孩子他爸呢,怎么一次都不来。就是因为你儿子从来不来,人家就对他们关系有了怀疑,所以才提了亲子鉴定这事。”
刘炎炎马上就想息事宁人,“不是你让小书干嘛他就干嘛了吗?”
“他主动过吗?自己孩子的事,他主动过吗?”
“他们上次还去剑鞘长城玩呢,李烨茴也挺开心的。”
“那是一年前。他都一年没看过孩子了。”
“他忙啊……”
“忙什么,忙着玩女人?”
刘炎炎不知道王小红还会说什么超出想象的话,决定投降,“唉,那你带着李烨茴去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人起身去了厨房。每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就会去厨房。全家人的胃都由她管着,那可是生死大权。她告诉自己事情没有失控,她还在优势地位。
王小红嘟囔着,“真是老了不清白了。”
李烨茴看着母亲和奶奶吵了小十年,早就习惯了。她纳闷,怎么就不能过上和睦的日子,好似这个家命中注定就要整天围绕着生存啊、尊严啊、义务啊这些东西转。她没忘,母亲来之前,奶奶正在和她玩纸牌,抽对儿游戏,谁牌先光谁就赢,靠得运气和彼此捉弄的技巧。她就剩一张牌,奶奶把手头两张牌换来换去地玩着障眼法,爷爷也放下报纸挺专注地观战,母亲便像破窗而入的鸟打破这祥和氛围,一秒不容人歇息,马上动员全家陪她吵架。
李烨茴神情恍惚了一整周,脑子里想的全是从椅子里弹起、指着那些官高位重的人,“为什么!凭什么!”,然而,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没人通知她出发战斗。她问母亲,母亲说,“你去有什么用啊?”
李烨茴搞不太清楚状况,“我去……去骂骂他们。”
“你?还骂他们?你管好你自己再说吧。那些人不吃你那套。你好好读书,准备你的考试吧。其他的你就别插手,你也没那本事。他们再胡搅蛮缠,我就走法律程序。到时候你再出庭骂他们。”
李烨茴实在不知道母亲哪句话当真、哪句话作假,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过着自己初中生的生活,等待王小红的随时“征兵”。她把这些事都写给了家书。信里,她用了挺严厉的词语,把母亲形容成自大、自负、自尊过高的女人。而户口呢,是上天给的一把大刀,把家庭劈得四分五裂。她让奶奶在书包里缝了个暗兜,便把来信、未完的去信都放在里面。有两次,她在做梦,余光中望见母亲苗条利落的身影在窗边摇晃,黑影从床下抽出她的书包,手臂像蛇般探入包内开始摸索……李烨茴被惊醒,看到挑灯夜读的几个英文单词还在傻瞪着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而家书听了李烨茴的诉苦,只会让她放下、看开、不计前嫌。他说:这是大人们的错,不该让你承担。但既然很不幸,你必须牺牲自己的命运去承担,那就别让心情再受挫了。你的内心应该再坚强一些。人就活一次,北京活,武汉活,大学活,社会里活,活开心点。甚至你的家人也不应再为此耗费心力了,他们可以继续奔波,但心里应该团结。你的家庭为了这事,已经错过八年的幸福,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李烨茴想听来自异性的怜悯、想勾起他人呵护的**,结果对方却让她自己再坚强些。她明白对方有道理,但也只有道理。照家书这么说,可不是他们家庭内部一直在做无畏的抗争?把别人在歌颂的东西踩得一文不值,可太残忍了。她生着大气回的信。她说家书是温室的花朵,企图隔着大棚操控外面的狂风暴雨。你被你至亲的人剥夺过权益吗?你的父亲和你多久见一次呢?你爸爸让你和他做亲子鉴定了吗?别在那里纸上谈兵,说一些书上的大道理。读书拿书上的东西糊弄别人,没有户口,我连大学都上不了!
家书的回复更加让人心寒,他保证自己绝对经历过风浪,更可气的,他坚信自己所经历的风浪绝对能和她的媲美。李烨茴将信将疑地在字里行间寻找对方的苦难,可只找到这样一句话:因为坦白会让你猜出我是谁,我只能选择保密。
多不公平。
除了不够坦诚,家书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毛病变本加厉。他甚至说:大学不是人唯一的出路。他还说,没什么能摧毁一个人出人头地的意志,而她应该忘记仇恨,享受当下。
这真是语文课最近讲的阿q精神啊。忘记?享受?怎么可能?只要还没有出人头地,她李烨茴就要把罪过都丢到父亲的头上呢。她硬是停学了三两周,学期都快结束了,才丢过去一句话:为什么?凭什么!